第一百零一章 金爵翠琅钗
这年夏季伊始,后宫中就笼罩着死亡的阴霾。
太后骤然病逝,京郊外行宫中幽禁多年的禧王亦暴病而亡,紧随其后便是姜小仪和郭贵妃,更不用提亡故的主子身边自尽殉葬的宫女和内侍们。而新入宫不久的苏采女亦在某个夜晚被秘密送出了后宫,从此是死是活再无音讯。
宫墙内外还来不及嚼舌根,就被接踵而至的丧事压得喘不过气。
这厢太后才出了殡,很快又前后脚操办起姜小仪与郭贵妃的丧事。
时近六月,京中渐渐炎热,郭、姜两位只得分别在蓬莱殿西侧停灵七日与三日,就匆匆送往妃陵。尽管一切从简从宜,可接二连三的丧事,伴随着无休止的哭灵和跪拜,已经成了人人心头沉重的枷锁。
纵使夏景繁华如旧,亦抵不过人心荒凉,这一年的夏,注定是白色的。
上头两位却始终没有任何表示。陛下十多日不曾入后宫,而皇后却一切照旧,依旧安安稳稳地端坐着,笑盈盈地接受每日晨间的请安跪拜。初为人母的皇后,雍容华贵中,又多了几分坦然与恬淡。
再见到秦深,已经又过了十日。
凤翕然垂眸注视着摇篮,阿吉早已经摊开小手沉沉入睡,微弱的烛光下,女儿额间的一点红痣分外醒目。
眉眼其实并不相像,可就是这一点红痣,与她的福儿如出一辙,像是冥冥之中的轮回,前世她亏欠女儿太多,这一世,上苍又送来一个女儿。
“此女大吉,可定乾坤。”正是这句话,凤翕然给女儿起的小名就是阿吉。
总有人奉承道,三公主眉心天生红痣,极像菩萨座下的龙女,是大福之相。
秦深疼惜这个女儿,即便人不在后宫,依旧每日几次派人询问她的日常起居。
“娘娘为何要答应贵妃,将…….”春容欲言又止,皇后娘娘实不该答应贵妃这个要求。
三皇子早就悄悄送出了宫外,似乎是因为才出世不就便彷徨流离,这孩子极度缺乏安全感。凤府传话回来,说是睡得十分不安稳,要几个乳娘轮流抱着,只要身子一沾上床,立即就大哭,最后还是邱氏亲自抱到自己房里悉心照料。
原打算由凤家出面,替孩子找一户可靠人家,远远地托付出去,看来眼下暂时是办不成了。
“本宫也不知……”凤翕然掖了掖阿吉的薄被,叹气。
将孩子交给凤家,此事办得极为不妥,她不是不知道。既有可能见罪于皇上,又将凤家置于险境。
她本就不是心狠之人,也缺乏杀伐决断的果敢。更兼之从前所受的教育,与此间大不相同,骨子里对生命存有敬畏。做了母亲之后,也更容易心软,尤其是看到这孩子只不过才比自己的阿吉大两个月,从此便要身负罪孽飘零于世,越发于心不忍。
“郭氏死意已决,临死前替自己的孩子做些安排倒也无可厚非。”
郭氏也未必就能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凤翕然心里有数,否则又何必坦白曾经下/毒的事情,无非就是想互相做个牵制。
除了自己之外,郭氏还能把孩子托付给谁?又有谁敢在郭家即将满门抄斩的当口,接下这烫手的山芋呢?
“可是陛下未必就同意将这孩子送出宫去。”春容担忧不已,“这毕竟是皇家的血脉,流落民间非同小可。”
皇后娘娘此举可谓是先斩后奏,陛下再怎么宠爱,也势必要怪罪……
郭家的事早就烂到了根子里,从前碍于太后健在,为了皇室颜面,陛下隐忍不发。太后薨逝的丧钟敲响,也意味着郭家这栋华厦即将倾颓。
郭氏若不自尽,发落郭家的时候她也必定会受到牵连,降位责罚自是免不了的,三皇子背负上罪妃之子的名声,这辈子在宫中都抬不起头来。
郭氏在发落郭家之前自尽,她到死都是贵妃,这孩子留在宫里,纵使无生母照料,身份依旧尊贵。
凤翕然摇摇头,郭贵妃一辈子活得肆意,临死之前倒想得通透。她深知失去生母与外家的庇佑,这个孩子在宫里只会更加孤苦无依。
对于陛下而言,郭家和太后既有襄扶之恩,又有祸国之恨,陛下只要看到三皇子就会想起郭家的过往种种,恩恩怨怨交织相错,父子之间始终会有隔阂。
这个郭氏,到死还在给自己出难题。
“圣驾到了。”秋虹在外头轻声禀道。
凤翕然闻讯,留下春容照料孩子,只身迎了出去。
夜色正凉。
长而曲折的回廊两边宫灯随风轻摆,幽黄的尽头,正是秦深孤独的身影。
灯火的尽头,秦深负手而立,仰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原本面向廊外的一轮明月,似有所感,回望长廊的另一头,凤翕然缓缓走来。
夜风卷起她轻柔的裙边,幽黄的灯光笼在她周身,身影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像她,又不似她。
凤翕然向他福身行礼,多日不见,他面带风霜,倦色难掩。
“阿吉睡了?”秦深低声问道,脸色缓和下来,牵着她走出回廊,二人就着皎洁的月色,信步而行。
初夏的深夜,京中已渐渐闷热,而他的手,很凉。
凤仪宫的小花园中石道蜿蜒漫长,所行之处,步步留香。
“臣妾私做主张,还请陛下恕罪。”凤翕然终于耐不住,跪在秦深脚边,夏裳轻薄,石子膈着膝盖生疼。
做了这样的事,他自然是要怪的,不然怎会二十多日不进后宫。
她伏在地上,主动认错,却心存侥幸。
秦深不像往常般立即将她扶起,而是默默由她跪着。
气氛安静而诡异,凤翕然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他们从前并不是没有无声静对的时候,只是那时彼此之间安闲自然,不像眼下这般若离箭在弦,紧张危险。
“你的确大胆。”秦深再次开口说话时,语气中已带着几分冷淡与疏离。
凤翕然一惊,只觉得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寒意自膝盖处蔓延至全身,她只得将身子伏得更低。
两人相处许久,私下里一向是平等面对,鲜少有如今这般的情形。
秦深居高临下,望向她。她素衣蓝裙,鸦青的头发清爽地挽着小髻,兼之尚为太后守孝,只以白珠银钗为饰。月色下,她低伏着身子,露出一段白生生的脖颈,刺得他眼睛有些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