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赫尔加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房间里,排列整齐的床铺上空无一人,因为现在是早晨,此刻大伙都在大堂内用餐。她舒了一口气,又愁着一会该怎么和那些孩子解释自己一夜未归的缘由。
她将目光落到自己的床铺上,发现床被鼓鼓囊囊的……里面似乎躺着一个人?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猛然掀开了被子。失望地发现里面只是一堆枕头凑出的人形。
“别看了,是我替你做的掩护。”门边突然传来了人声,她警惕地转头看去,发现居然是马斯鲁尔,“没想到你居然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
马斯鲁尔这次难得的话多:“你也太大意了。得亏我和大家说你不舒服躺床上休息,让他们不要打扰你。”
“诶?”她有点懵了。
“要不是我阻止了他们去向玛德露报告,你现在或许就可以再去刑讯房里见那个辛巴德了。”
虽然说了一堆话,但马斯鲁尔一贯面无表情的神色并没有太大变化,这让赫尔加很难揣摩他说这些话的心思。
“马斯鲁尔……”她产生了一个不确定的猜测,“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然而,马斯鲁尔没有回答,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反应。
不过……他的目光刚刚是不是闪了一下?
“呃……”赫尔加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她昨晚留宿在那,的确没有考虑过后果,再加之马斯鲁尔此刻的态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她斟酌了一下,小心开口道:“谢谢你了……马斯鲁尔。”
听到她这句话,马斯鲁尔紧绷的表情里多了几分松动,他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下次了。”
——原来马斯鲁尔真的在担心她啊。
赫尔加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暖意。
即使终日于刀剑上舐血,可血性并没有消磨这个法纳利斯孩子柔软的心意。
“嗯!没有下次了!”她舒缓了眉眼,蹲下平视他,“马斯鲁尔你……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孩子啊。”
“温…柔?”他愣住了。
“是啊,你很温柔。”
“没想到这种词居然也能用到我身上。”他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被冠在他身上的词。
……简直美好得过分。
“这种词为什么不能用在你身上?”她故作不解,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马斯鲁尔你、身上其实有很多美丽的地方啊!”
“比如……你的这双眼睛就比骄阳还要热烈美丽呢。”
她真诚的夸赞让这个男孩沉默了许久。
“……哦,是吗。”
他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神色,可语气里有一种极其克制的平淡,古铜肤的脸庞仿佛过渡到和火红头发一般的色调。
她心中暗笑,没有再过多为难这个害羞得不着痕迹的孩子,便转了话题:“对了,一般是什么样的孩子才有自由出入商会的资格?”
赫尔加原本就想问马斯鲁尔这个问题。
她得尽快去码头一趟,这么多天过去,指引信标的魔力应该快消耗殆尽了。
若是不快些,那艘船就会暴露在人群的视野中,「通讯之环」就会被发现。
“当玛德露肯让你着手商会的事务时,你就有机会出去了。”他皱起了眉,“不过,一般像我们这样十岁以下的小孩,她是不会随意把事务交给我们的……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剑斗奴隶。”
他抬起头端详了一番赫尔加,“你……应该有十岁以上了吧?或许可以去向玛德露争取一下工作的机会。”
工作机会?她能说玛
德露早就把她安排好了、让她去做一名“特殊”的街头杂耍艺人吗……也许玛德露以后还会挖掘出更多关于魔法的效用,也可能会有一天厌倦她的魔法。但现在,怎么可能会让她着手商会事务呢。
当然,她也不会给玛德露“以后”的机会。
“算了,这太麻烦了。”她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思虑的神色,“我会找机会出去的。”
“不过,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最好的锁匠铺,在哪?”
……
……
……
是夜。
夜风裹挟着海潮的湿气登陆港口,桅杆上立着的火光被远道而来的海风晃得明明灭灭,长长的灯影下,有稀稀拉拉的人影三两穿行而过码头的廊桥,其中就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不动声色地融入到人群的暗影里。
赫尔加依旧是那副简陋的奴隶打扮,但过往的行人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孩子。在利亚威尼斯岛,像她这样的孩子随处可见。
她站在码头边上专门屯货的一处,与她齐高的货物凌乱堆着。也不知这是些什么货物,层层麻布所散发出的咸腥味盖住了这处无味的空气,她知道这是长期颠簸于海浪里染上的属于大海的气味。对于这刺鼻的气味,她不为所动,放眼海面,四面逡巡着、搜寻着她想要的东西。
近海岸处紧挨着一艘又一艘小渔船,船上无人,渔夫早已在夜幕降临之时回到了小屋,留下他们的谋生工具驻地守候着。它们整齐排列着,如同正在休憩的一尾游鱼。
她在这堆沉睡的鱼群里寻找那一抹用她魔力所点就的、幽幽不灭的灯火。如同浓浓墨色里闪烁的眼睛,即使光芒经过多日燃烧,微弱得快被这夜掩盖,但她还是眼尖地找到了这盏长明灯。
她左看右看,趁着无人注意之时,灵巧地窜入那墨色浓重的海图中。
“终于找到你了……”少女穿过茫茫船群,攀上了这艘破旧的船,一把抓住了快要燃尽的煤油灯,幽蓝的魔力之火仍在勉力支撑着、燃烧着,“不知道贾法尔有没有把「通讯之环」放在这……”
她借着微弱的火光摸索着,最后在船尾卷成一团的粗麻绳底下找到了心念已久的物品,它静静在那安放着,似是在等候主人的取回。煤油灯仿佛得知它的使命已尽,灯芯上那点苟延残喘的蓝焰缓缓褪去,回归于那片静寂的虚无。
将手环重新戴回腕上,她不禁露出了笑容,木色上那点珠红仿佛重新变得鲜亮起来。
红玛瑙被睽违已久的魔力催动,重新绽放出了火红的光芒,她让这股力量流窜到深处,传递给远方另一只共生的手环。
滋——
远方被唤醒的另一枚手环,发出了亢奋的长音。
“……赫尔加?”环内传来了贾法尔的声音。
“贾法尔。”她带着微微笑意回道,“多日不见,你可还好?”
“……嗯、嗯!”环的另一方的人儿仿若刚刚回过神,声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悦,“你们呢?你和辛怎么样了?!没事吧?”
“我没事,辛他现在……也没事,你不用太担心了。”赫尔加盘腿坐在了小船上,船身轻轻晃动了几下,水面泛起点点波纹。她倚在船舷边,长呼了一口气,“商会现在怎么样了?还能正常运转吧?”
贾法尔的声音低了下去,“辛不在的日子里,大家都很害怕。他们觉得,一直赖以信任的存在突然消失,会……没了当家的商会会变得怎么样,这是不可预知的。”
“主君有难,那群家伙就这种反应吗……”她忍不住冷哼一声,“难道不应该是齐心协力去解决问题吗?什么时候…
…那群曾经豪言要一起建立新国家的家伙变得这么懦弱了。”
“不是的……大家也都想帮助辛,只不过一时不太适应而已。”听到赫尔加的语气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怒意,贾法尔微微愕然了一下,赶忙解释道:“而且露露姆女士正好也回到了商会主持大局,现在商会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呢,就是比往常忙了许多。”
“是吗?露露姆女士也回来了啊,那可真是太好了……”她微微失神,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双黯淡失光的生锈金眸,“你们就照着自己的方式来吧,但,也请给辛他……少点包袱吧……”
一直仰仗着那个少年、总想着少年能替他们做点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少年的恩赐,却在失了光芒庇护后,如同抱头鼠窜的丧家之犬……辛德利亚商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
他不知道她语气中的失落为何,只能轻声安慰道:“放心吧,大家都在为辛努力着,就连那位帕鲁提比亚王女也抛下面子一起来帮忙了呢。”
“噢是吗。这样挺好的。”贾法尔听到她的语气骤然冷淡了许多,他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于是悻悻闭上了嘴。
也不知是不是仅用声音交流的缘故,他觉得赫尔加现在、非常地——喜怒无常。
……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被赫尔加带着走?贾法尔一拍脑门,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但仔细想想好像又没什么问题。
环的另一边,那个声音恢复了平常温和的状态,继续说道:“你们有什么计划吗?”
“……我们打算去找辛德利亚最强有力的后盾——拉希德王寻求帮助。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
贾法尔略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此刻,他实在捉摸不透赫尔加的脾气,
或许……她变成奴隶的这段时间里,身上有一些东西改变了。
“也就是说,你们还没有计划吗?”她沉吟良久,“或许,你会愿意听听我小小的建议?”
“什么建议?”
“我认为,我们可以来一个内外击破。”她如此说道,“既要摧毁玛利亚德尔的根基,也要破坏她的外壳。”
“你是指……”贾法尔突然灵光一闪。
“我是指……”说到这,她的眸中透着一股森冷的笑意,“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伴于蛇蝎侧,必定是如履薄冰,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她不得不承认,玛德露是她遇见过的最强大也是最难缠的角色,不耗费十二分心力与这个女人博弈,她的输面只会更大。
她会蛰伏暗处,伺机而动,拔筋抽爪,断其臂膀,饮血止渴,给予她致命一击。
……
之后,像是印证赫尔加的决心般,她在某些方面上更加努力了。
她一直在设法拿到玛德露书房的钥匙,可这个女人太警惕了,就连入睡时钥匙也紧紧收在身上。
一向能避则避的孩子团被她主动接近,同他们打好关系,她不厌其烦地和他们玩起了幼稚的儿童游戏,以天真作利剑,努力地用她无害的天使面容去迷惑每一个受到玛德露宠爱的少男少女,以期获得更多情报。
她发现,挑拨离间是能最快融入他们团体的一大方法。挑拨他们的关系,再以第三方的角色去调解,能让两方对她产生依赖与信任,从而可以获取更多有利的信息。
利用他们的信任与纯真……她知道她的做法对这些孩子并不公平,甚至有些残忍。
可她并不后悔。
因为,这是她选择的路——尽管这条路上,她会不可避免地沾染鲜血。
可她决不会后悔。
……
这天,玛德露找上了她。魔法表演之日临近,她需要赫尔加拿着魔杖好好“排练”一番。
“赫尔加,你愿意帮助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