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远地方的小学校转来这所高中上学,对她而言算是一种幸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这里的生活竟然也像是一场噩梦。的确,她在那个不知名的小学校里,成绩就是吊车尾,转入重点高中之后更不可能有多出色。她原以为自己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就能取得很大的进步,如今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每一所学校的学生都不一样,他们的不同体现在分数或者道德方面。考试成绩虽然不能代表一切,但它起码能用一个量化的方式显示出每个学生受教育的水平。能考入好学校的也有“废品”,然而它们在校内是少数,而在最污秽的地方,人们难以找到一块黄金。
她就是一块被深埋在淤泥中的石头,天生只配和垃圾为伍。就算进入了华丽的宫殿,和那些珍珠美玉比起来,石头依然是丑陋的,更不要说是一块平平无奇、毫无光彩的石头。
大多数年轻人都喜欢接触新鲜的事物,喜欢接触新鲜的人。刚刚加入这个班级的时候,她曾经受到过大家的关注,可惜他们很快就发现她不是同类,她天生古怪的性格,更是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他们慢慢地疏远她,慢慢地冷落她,从边缘地带到城市中心,她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过总有人愿意到淤泥中打捞石块上来,在这所学校里,她也认识了一个这样的人。说实话,她认为这种人比她还要奇怪,明明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偏偏要走下神坛来拉她的手。这是在施舍她吗?是在怜悯她吗?目的为何?是否需要报酬?好可怕的善心,好可怕的温柔,这个女孩自以为是在对她施以援手,却在无意中把她推进了另一个深渊。
女孩的家庭比她幸福,她的母亲待她不好,但是这个女孩,却有一个温和良善的好妈妈。她发现有些人,总能轻而易举地拥有她所得不到的一切:优秀的成绩,幸福的家庭,美好的生活。
她开始和这个女孩形影不离,在表面上,她们无话不谈,而在私下里,她编造出许许多多个故事,用来蒙骗这头脑简单的可怜虫。报复的快感从心里冒出来,她想毁掉对方的更多。她没有的,别人绝不该拥有,她想对方一定不是为了让她高兴才来接近她的,这个女孩是在对她炫耀——看啊,我有你想要又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我天生就完美,天生就幸福,我和你不一样。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不爱讲话,而在她心里藏着的阴暗的念头,没一个人能够知道。其他人沉默的时候,或许在思考,或许在发呆,但她沉默的时候,毁灭一切的念头就疯狂地从脑袋里往外冒。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她认为所有人都阴暗,说不定每个道貌岸然的表象之下,都隐藏着一颗污秽不堪的灵魂。
人生来就是丑恶的,她杀死丑恶的怪物,没有什么不对。在一无所有的人面前百般炫耀,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犯下这样罪行的人,不管别人怎么对待他,都无所谓。她像是一条蛇,藏在农夫的身边,农夫要为拯救毒蛇而付出代价,那个女孩也要因所谓的“拯救”而付出一些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原来两年也不过那样短暂,她总算熬出了头,迎来了一个解放。她心里还存着一个白日梦,她想考进某一个她一辈子都进不去的地方。这个白日梦,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那自告奋勇前来拯救她的女孩。她心想奇迹会发生的,人生就是一场大戏,在一场戏中,总得有一点奇迹。她坚信着自己也不平凡。
可任何奇迹都没有发生。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她惊愕地发现,她的成绩依然停留在一个尴尬的水平线。她想扑上去,狠狠地刮烂那刺眼的数字,但愿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愿谁也没有在关注她!
事与愿违,刚刚看到高考成绩,她就收到了女孩的电话。她在校园里游荡,她发现这所学校处
处都有那个女孩的影子。别人是凤凰,她是一只麻雀,竟然还妄想飞上凤凰才能抵达的高枝。是她不自量力,是她愚蠢糊涂,可这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别人就能轻松获得她梦寐以求的一切?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哪里不对劲,既然那个女孩身上没有不完美,那么就由她来人为地制造不完美。……
铃声吱嗡吱嗡地响了起来,于秋凉浑身一震。顾嘉讲故事的手段很高明,在她的讲述中,从头到尾没有出现任何人的名字,没有出现一个具体的地点,甚至没有对主人公详细的描写,可于秋凉却听出了一个心理病态的女生。得不到就要毁掉,自己过得不好也就不让别人过得好,这不是心理变态又是什么?想不到在从前,也有这样阴暗的人存在。
“学姐……”于秋凉小声叫她,想催促她继续往下讲。然而顾嘉摇了摇头,从长椅上站起来,自顾自向操场另一边走去。还未走到中途,她的身影已经淡化到看不分明了,于秋凉打了个寒噤,他隐约觉得顾嘉的女主人公不是她自己,可不是她自己的话又是谁?女主人公的报复又是什么?
秋风吹过来,摇得树叶沙啦沙啦地响。于秋凉开始咳嗽,他略带嫌弃地抬头看了看校内种的树。一到秋天就落叶子,一落叶子就掉一大片灰土,真是太烦人了,北方的秋天短暂而让人心烦。
也许到了冬天会好一些?也许吧,也许会好一些。冬天起码不会到处都是落叶,虽然空气里弥漫着的尽是雾霾。
楼里静悄悄的,不过这寂静只是假象。于秋凉跺了跺脚,这才想起宋词然,他和宋词然说好了要一起回家,这时候宋词然可能还在班里,他得赶快回去,不能让人等太久。
从操场跑到五楼,可费了于秋凉好大力气。他摸了摸胸口,表情有些纠结。他大概真的需要锻炼一下了,才跑了这么点距离,两条腿就沉得抬也抬不起来,谁知道等会儿怎么骑车。
“放水放这么久,我都快以为你掉坑里了,刚想打电话给你叫救护车。”宋词然伸了个懒腰,从桌上爬起来。于秋凉看到自己的书包已经被这家伙收拾好了,桌面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并且亮得反光,好似刚刚擦过。
“你是不是把水洒我桌子上了?”于秋凉眼尖,迅速捕捉到桌面角落里残余的水渍。他的桌子果然刚擦过,他就知道宋词然没这么好心,会主动给他整理课桌。
宋词然打了个哈哈,小心翼翼地说:“写数学题不小心睡着了,又不小心碰倒了水瓶……不过你放心,你的东西绝对没湿,笔记要是糊了你尽管打我。”
“谁稀罕打你?”于秋凉背上书包,把椅子塞到课桌底下,啪嗒一下关了教室里的灯。他回来得不早,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此刻一关了灯,空荡荡的教室立马显得阴森可怖,如果再衬上鸟类的嘶声鸣叫,大约是良好的恐怖片素材。
关灯的那一瞬间,于秋凉心头一跳。他看了看宋词然背后,没有看到什么。想来是他最近见鬼见得太多,突然犯了疑心病,在这学校里,除了顾嘉,估计不会再有别的鬼魂。
今天下午来上学的时候,他和宋词然勾肩搭背地上了楼,这时候放学,他仍是和宋词然勾肩搭背地走下楼梯。他们两个的影子落在一处,像是连体婴儿。于秋凉忽然想到学姐故事里的那个女主人公,她也曾经和她所嫉妒的人手拉着手,肩挨着肩,从这条楼梯上走下去么?
看上去十分和谐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却暗地里嫉恨着另一个,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简直是个惊天大阴谋。于秋凉拍了拍宋词然的肩,嘻嘻哈哈地讲了个笑话,两人一起笑起来,活像在抽羊癫疯。
“前几天月考的分出了,发在家长群里头。”于秋凉忽然说,“你又是文科前三,考得不错。”
“你要是把数学补一补,我觉得你能比我考得还高。”宋词然拉着他从楼梯上蹦下去,落在坚硬的地面上,脚底板微微发麻。
“别拿数学恶心我了,我不喜欢数学,你又不是不知道。”于秋凉听了就笑,抬手杵了宋词然一胳膊肘,“我还说你政治分要是再提一提,能考个省状元回来呢。那你乐意学政治不?”
这招用得巧妙,宋词然哑口无言。但没过多久,他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神经病吧?”于秋凉本不想笑,可宋词然笑起来太有意思了,搞得他也憋不住,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
“没什么啊,考个省状元岂不是可以吹牛逼了。”宋词然开始蹦跶,眉毛要飞出他那张脸。他这样兴奋,好像他真的考了个省状元一般。
这**又他妈开始白日做梦了,稍微捧一捧他,他就臭不要脸。于秋凉觉得,如果能解剖宋词然的大脑,他一定要看看这人的脑袋是个什么构造。
到家的时候,余夏生还没回来。于秋凉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也许他只是闲来无事出去逛一逛,于秋凉想已经死了的人是不需要再去工作的。想到这茬,忽然感觉有些不公平:凭什么余夏生就可以放漫长的假,自己却还要每天被逼着上学?
学校的意义是什么?对于秋凉而言,学校没有任何的意义。高中是一个跳板,为少年少女们搭建通往大学的路,可大学是什么?大学似乎是另一个相对高中宽松一些的囚笼。囚笼就是囚笼,监狱就是监狱,不管装饰得再温馨再美丽,它们的本质都是禁锢。然而要想解放,务必回到自然中去,宽容的大自然,深厚的泥土,腐烂的躯体,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