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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1/2)

接到儿子的电话时,她刚从停车场走出来,地底下传来的冷气迫使她扯紧了围巾,但是,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两个字,却好像一盏灯似的,顷刻间映亮了她的眼睛。她迫不及待地接听了电话,快走几步,唯恐停车场附近信号不好,耽误了她听到孩子的声音。

大孩子很少给她打电话,他不喜欢给别人打电话,也不习惯。他有什么事,通常都是给别人发消息,至于别人能不能看到、什么时候看到,他就不管了。这孩子平素是没有要紧事的,可今天他突然打了电话过来,女人在欣喜之余,不由得有点儿恐慌。

普天下的父母,大抵都有些胆小。他们怕这怕那,总能凭空脑补出一场大戏,然后为着他们臆想当中的危险而感到紧张。孩子以为他们胆怯,以为他们思虑过多,然而站在父母的角度来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看到大孩子给自己打电话,她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第二反应就是恐慌:给她打电话来的,真是她的孩子吗?她的孩子是有怎样着急的事,需要打电话讲?是生病了,还是上学放学的路上出了意外?是遇到坏人了吗?

“秋凉?”她握紧了手机,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那边沉默了一瞬,她的心脏一下子揪紧了,像是被一根丝线吊了起来,悠悠荡荡悬在几万米的高空。她屏住了呼吸,生怕错漏电话那头的一丁点信息。她很害怕那边不讲话,又很害怕那边传来的声音不是大孩子的声音。

万幸,那边终于有了动静,果真是她的孩子。看来她的孩子只是不太习惯讲电话,一时间有些紧张罢了。她松了一口气,站在大厦前方仰望天上的云朵,她不敢走动,唯恐脚步声错乱了思维。她想把大孩子的一切话语都好好地理解透了,努力让他过得开心一些,她在外面冻一会儿,吹一吹凉风,倒是无所谓的。

风呜呜地嚎叫着,仿佛从雪原中奔来的狼,于秋凉坐在温暖的室内,冷不防听到母亲那头的风声,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他轻轻咳嗽一声,吸了吸鼻子,说:“妈,您在哪儿?外面冷,您先进屋,我不着急。”

“哦……哦,好。”女人匆匆进了大楼,大楼外墙的深蓝色玻璃映出她的身影,比起前几年来,她又瘦了不少。他们一家子谁都不胖,因为他们都很忙,连发胖都顾不上。

人们总会有一种错觉:坐在大楼里面打电话,信号是不如站在楼外面好的。于秋凉的母亲不算年轻,自然也保留了一部分听起来有些傻的“老年人思想”,于秋凉听着高跟鞋的声音响了没多久又停了,便知道她还站在玻璃墙附近,只不过从玻璃墙的这一侧换到了另一侧而已。于秋凉摸了摸膝盖,喊了一声“妈”,这才开始讲正事。

要说正事,也没什么正事。于秋凉是个闲出屁的小孩子,他今天给他妈妈打电话,纯粹是想问问她身体状况怎样。每个人都会变老,于秋凉的父母也一样,于秋凉知道母亲身体不好,又见到小鬼缠住父亲,心里总堵得慌,不问一句,终归无法安心。

于母没有料到大孩子打电话过来,竟然问起自己,当即眼眶一热,半个字也吐不出。于秋凉极有耐心地等着她说话,半晌,等到一句“还好”,这才松了口气。

“那我爸呢?”于秋凉喘了口气,又心急火燎地问起了父亲,“他最近有不舒服吗?”

他可没有忘记,那个小怪物是趴在他爹身上。虽然他父亲一直健健康康的,没有大病也没有小灾,但和鬼物扯上关系,确实不太吉祥。于秋凉不是迷信的人,他始终以共产主义接班人自居,哪怕是做了死人,他也认为自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他向来不信佛不信菩萨,可当他看到他爹身上爬了一只小鬼以后,那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要给他爹找个开过光的护身符挂上。

多少年了,于秋凉第一次这样明显地表明出对父亲的关心。于母一下子愣了,还当自己听错。等了片刻,于秋凉觉得自己的话费可能要不够烧了,母亲办事大约也要迟到了,便压低声音,急匆匆地把方才的问题重复一次。这回,他母亲终于反应过来了,三言两语概括过去,说他爸爸吃什么都香,晚上睡得也好,让他不要太担心。

听到她的回答,于秋凉真真正正松了口气。他看着楼下空落落的少了个扎根怪人的草坪,心情极好地拍拍大腿:“那没事了,妈。您去忙吧,我洗个澡去。”

“秋凉。”于母没有挂断电话,反而又说了起来,“我们都是第一次做人,你是第一次做孩子,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父亲母亲。以后有什么事,多和妈妈说说,说通了,就好了。”

于秋凉没接话,他不停地在吸鼻子。

“嗯,知道了,妈。”于秋凉垂下眼帘,研究着拖鞋上那两颗绒球。他声音有点儿沙哑,鼻子也不太通气,赶在母亲问话之前,他已想好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妈,我感冒了,我躺着睡觉去。”于秋凉随口胡诌,全然忘记了他前不久还说自己要去洗澡。不过,他母亲心很大,应该不会注意到他的前后不一。

于母确实没注意到,一听见孩子生病,她的脑子就乱了。她握紧手机,絮絮叨叨叮嘱了于秋凉一串,要迟到了,才舍得挂断电话。于秋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阳台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就搬着小板凳站了起来,打算把小板凳放回洗手间里。

猛一转头,他的鼻尖磕到了余夏生的胸膛。肉和肉挤压在一起,骨头和骨头发生了碰撞,于秋凉眉头一皱,疼得闭紧了眼。他不好受,余夏生却也没好到哪里去,于秋凉清清楚楚地听到老鬼抽了口气,活像胸口被戳出一个大洞。

这下于秋凉的鼻音更重了。他捂着鼻子,气冲冲地质问:“你在我后面站着干嘛?!”

“我收衣服啊!”余夏生惊魂未定,宛如黄花大闺女般捂着胸口。瞧这场景,倒好似于秋凉是个大流氓,马上就要来非礼他似的。

收什么衣服?于秋凉抬头看了看架子上挂着的东西,不是床单就是枕头套,哪儿来的衣服可收?他从来没听说过,会有人将床上用品和“衣服”划分成同类,余夏生总能给他惊喜。

事实上余夏生也没打算来“收衣服”,无论是床单还是枕套抑或是枕巾,它们统统都没有干。这些东西是余夏生洗的,它们什么时候完全干透,余夏生心里当然有数,他只不过是拿不会说话的死物替他打掩护,掩盖他的真实意图罢了。

和于秋凉所想的一样,余夏生分明就是在偷听他打电话。别人打电话,有多少内容好听?于秋凉没好气地剜了余夏生一眼,抬手抓下一块湿哒哒的枕巾,“啪叽”一声,将其甩到了对方那张皮糙肉厚的脸上。

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被人糊一脸水的滋味都不会太好受。余夏生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硬生生打了个冷颤。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手里只剩下一块湿了的枕巾,刚才还站在这里的孩子突然不见了。

卫生间的门咔哒一下被上了锁,没过多久,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于秋凉在里面拿着花洒降雨。

通话记录里,打给母亲的电话越来越多,可打给父亲的电话,却没有一个。于秋凉趴在课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眨巴着眼在底下翻自己的手机,历史老师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的发顶,没有看到他暗藏在桌子下面的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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