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我站在一棵高大的巨树底下，腰间还别了两个铃铛，叮当着发出清脆的轻响。

身前巨树的树叶纷纷扬扬的从枝桠上洒落了下来，落在我身边，从我的发梢拂过，却丝毫不让人厌烦，反而生出些许的亲近之意。

远处的江河如上好的缎带一般，微风吹过，掀起点点波澜，同山川汇聚成一派大好风光。

景色是美的，只是我面前的这二人看的我心里委实是不大愉快。

我亲眼看着不远处那一男一女缠绵悱恻的爱恋，亲眼看着他二人相互依偎，彼此之间无法割舍的场面，说不出什么感受，但大概带着丝丝绵绵的恨意和失望，也略带了几分不甘在里面。

那身着异乡服饰的红衣女人不时的为她身旁的白发男子擦汗、喝水，还时不时的给他传送些功法以保证他的生命所需。

我不想看的，可是直到眼眶发酸，眼角发痛，都始终无法将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

白发男子身旁的女人还在低声的哀求着，带着她的骄傲和尊严，跪在我面前。她的泪水打湿了地面，晕染了她面前的一片土地，浅色的黄土变成了棕黑色，只听她一边有些卑微地哀求着，一边不住地磕着头，直到额头上都蔓延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初初看过去，确是有些吓人的。

只听她道:

“小月初，你还好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求求你，不要死。”

“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吧！我和小月初是真心相爱的，请让我们续缘吧！”

“求求你们了……”

她还在啜泣着，却无一人应答她。

仿佛没有希望，绝不可能。

她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于是，她哭的更厉害了。隐隐的有些喘不上来气的意思了。

空气中弥漫着粉红色的绒花，漫天飞舞、纷纷扬扬，不仅洒落在我身上，也洒落在他肩头。

然而，那能为他轻轻拂去落叶的人不是我，站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我。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也一点点的凉了下来。本想说些什么，想叫她的名字，叫她别再磕头了，却发现我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根本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听着一个身穿蓝衣的姑娘在那里训斥一个矮个子的女孩儿，带着不容置喙和声色俱厉，带着上位者的施压与威严，就像那时的我一样。

她并不开口，仅仅用驭音术便能说话。那如泼墨般的长发用翠玉长簪挽着，衬得肤色更是白腻。蓝色的长袍让她的身体愈显凹凸有致。整个人带着几分强势的美。

在此梦中，我并无自主行动的能力，只能被迫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于此时此刻，作为这个身着粉色衣服的无能者而存在。

……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美好的爱情。

心里却好像在滴血一样的疼。

想把那人从那苗疆女子怀中抢过来，

可理智却告诉我，我不能这样做。

身份、权利、责任、义务都告诉我，

我不能，也不可以。

很久很久以后。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

当理智和冲动终于博弈成功，理智占据上风，我终于能够张开有些干涩的唇瓣，喉咙微微有些发紧，缓缓地，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朝着那蓝衣女子说道：“让他们，来续缘吧。”

那略微低哑了的声音，和平时并无什么异样，也叫旁人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想了些什么。

可我知道，我内心的崩溃、痛苦、无法割舍、不能自已。

我早已不自觉的泪流满面了。

（二）

梦醒以后，我看着床榻周围的摆设和身边饶了一圈的女侍者们，脑子里面只剩下了一团浆糊。

我忘记了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记忆里只有几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男人的背影，还有那红衣女子跪在地上虔诚叩拜的场景。

我努力的想要想起来，可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索性连梦里具体梦见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宫人为我换着伤口上的纱布、涂上微凉的药膏，我因而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听到她们高兴地喊叫着，“大人！大人终于醒过来了！”

“快去传唤天医大人来瞧瞧！”

她们兴奋地都叫我大人。说要让天医来看看我。

可大人是谁？

我不记得了。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大人？

等我渐渐的清醒过来，能说话了，我张口的第一句便是问她们：我是谁？

她们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是新上任的神仙。我的原身是只狐狸，且是妖界里面鼎鼎有名的大狐狸。在凡世可以呼风唤雨，吆五喝六的大人物。

名唤涂山红红，小名唤作苏苏。

可我试了试我的功法，却是一丝一毫都用不出来的，怕是这天上随随便便的一个扫地仙子都能把我打趴下，更不要说为人间、妖界做出什么大贡献了，竟是怎么也看不出我原是个妖精？！

所以当她们用崇敬的目光看向我时，我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惊讶的问她们说，“我当真是只狐狸？”

“你们怕不是认错了人？”

“我连最简单的法术都不会，与普通人无异，又怎么可能是你们口中的那等人物？”

底下的人不敢造次，趴伏着身子，赶紧行了礼上前来，温声地宽慰道：“这般大的事情，我等奴仆又怎敢造次呢？您实实在在的便是这行思宫的主人啊。”

“您这只是在凡世里受了伤，损耗了身子。这没有功法也不是什么大事，兴许修养着修养着或许就好了呢？”

我想了想也是。

总归我失了忆，现下也别无他法，只能听她们说什么我信什么。

我这现下半分仙力也无，便是她们想从我这里讨得什么我也是无力反抗的。

日子还是要过的，也只能就这样办了。

……

实际上，天上的日子过得比我原来设想中的更加清闲。因着我受了伤，又立了大功，仙界上头的人便允了我几个月的假期，连带着我的本职都交由旁人去做了，允许我好些了，再去管那些劳什子的破事。

我本觉着这么耽误正事儿不太好，想是人间、妖界还有诸多事物要处理，我现下忘了这许多事情，怕是到时候定要手忙脚乱的做错事情。

为了避免出了笑话，叫旁人取笑于我，索性我修整两天便打算去上任的。

可我周围的人却一直都在劝说着，“这人间的事情也急不得，到时候学就是了，您的身子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奴婢才是真真担待不起的啊。”

“您只销再养养，过段时间叫仙医来给您看看脉，若是好了，您再去忙那些有损心神的也不迟啊。”

我几乎有些拗不过我那宫的掌侍者，她成日在我耳边念叨，我实在是听的烦了

，耳朵都要生了茧子。

再加上她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事儿也就随她去了，由着她整日为我捣鼓那些药膳。

只是那药太苦，我不愿意喝，她便又苦口婆心的劝说，还专门备了蜜饯给我。

我知道她对我好，可那股子苦味儿连蜜饯都有些遮不下去。

后来我有些不情不愿地对她说，“你给我准备些‘五彩棒’吧，我吃了兴许便没有那么苦了。”

她明显愣了一下，仔细想了想，却还是未能想起我说的是什么东西。她说道:“仙上恕罪，奴才从未听说过‘五彩棒’是何物，可否描述一二，也好让我等去寻？”

她这一问，反而把我问懵了。

我也不知道‘五彩棒’是何物，只是脱口而出就是想吃这东西了。

我支支吾吾了片刻，也想不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索性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了，待我想起来再说。

药膳也还是吃着，辅食还是蜜饯。我皱着眉头捏起鼻子，苦兮兮地扬起脖子把那药喝了，连带着整张脸都要皱起来了。

好像无论喝多少仙露，那股子苦味儿都在嘴巴里萦绕不去。

让我心中郁闷了好久。

（三）

除去喝药膳让我喝到怀疑人生，其他的一切都还是很符合我的心意的。

平日里，我无事便蹲在屋子里不出来。

整日里只读些书。之如什么《帝王心术》、《九章算术》的。

渐渐地，连正经的书一本一本的都读完了，我便又将侍女们从人间拿回来的、能把人的牙都酸掉的话本子看了起来。各种各样，全然不挑嘴，颇为自得。

有时候还要写些心得，拿起笔来画上两笔，以解我的心头之痒。

这都当做无聊时打发日子的闲趣了。

日子就这般过着，我若是觉着有些腻了，便在庭院里开垦出一片菜园子和几笼子的鸡，寻思着没事干就收拾一下，等着成熟了，给自己做菜吃。

隐约的印象里，我好像答应了一个人，要为他洗手做羹汤。而且我的厨艺已经精进许多，再也不会叫他嫌弃我做的饭了。

所以这些都当作为他做饭的提前准备了。

我宫里的那些丫头们却总是说，“大人，您把这些事情交给奴婢们做就是了，无需大人您亲自动手的。”

我笑笑，说道：“无碍，我自己弄得也更有趣些。”

抚了抚袖子，便又投入到我的园子里去了。

就是这般倒腾着，我还是觉得自己闲的发慌，感觉头顶上都要长出蘑菇了，没做什么事。

或者去天上的花园里瞧上一瞧，采采花，做成蔻丹。或是同宫里头的侍女们打打小赌、玩儿玩儿骰子，总归混迹其中，颇为自得。

一日又一日，我的心性未曾变化许多，反倒是生得了一身的懒散骨头，有些秃废的样子了。

（四）

我刚醒来的时候，天帝陛下曾来看过我，身旁还跟着一个俊俏的年轻人和一众侍从。

他为了表示对我的看重，还专门带了许多的奇珍异宝到我的行宫。

就连上品的仙器和丹药都给了不少。待到奴才们把写着那几大箱子奖赏的名册送到我跟前的时候，我还微微有些发愣，被这么多的东西给惊了一下。

天帝径直走进了行思宫的主殿，

我宫里头的仙子们很是尊敬的叫他“天帝陛下”，叫那年轻人“三殿下”。

我便也下了榻，学着她们的样子，行了一礼，唤道：“天帝陛下万安，三殿下贵安。

”

中间我也曾悄悄地打量了他几眼。

一副健康的中年男子模样，身上的仙气缭绕，气度不凡，一看便让人心生敬意。

而那三殿下与他就像是一个磨子刻出来似的，明明是个年轻人，却老气横秋的样子，让人不禁想要逗逗他。

还未等我行完礼数，天帝便扶起了我，说道：“爱卿无须多礼。”

又关切的问道：“近些日子可曾好些了？”

“回陛下，臣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你且记得养好身子，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是，陛下。劳您费心了。”

“其实臣也未曾做些什么事，您对臣这般好，实是让臣有些愧不敢当了。”

“哪里的话？你阻止了人族与妖族的大战，也间接保护了天界，本就是该赏的。”

我勉强笑了笑，低咳了几声不再回话。因为彼时我刚刚醒来，脑子还不大清醒，面色也十分苍白。才说了几句话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有些气喘吁吁的。

稍微动作一下，身上细细密密的刀痕便又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来，染红了纱布、浸透了衣襟。

天帝陛下看出了我的勉强和不适，又说了几句体己话，就摆驾回宫了。

他走的时候，我才发觉他旁边的年轻人一直在看我。

带着某种心疼、欣慰和我看不懂的情绪。

可待我细细地看过去，与他对视了一眼以后，那年轻人便急忙转身走了。连耳朵尖儿都是红的，显得很是狼狈。

我有些茫然。印象里却全无这个人的痕迹。

想要再仔细的想想，可身体的疲惫感让我不能再顾及其他，只能遵循身体的本能沉沉的睡过去了。

（五）

后来，我渐渐的好了起来。身上的伤口也一点一点的愈合，却留下了不大不小的伤疤。

那年轻人时常的来看我，总是带一些有利于消除疤痕的药膏。或是从膳房拿些糕点过来，又或是为我拿上几本书来供我解闷。

他拿我当朋友看，我便没有那么恭敬的对他了，更亲近些，也常打趣他。

因着我不过同他说上几句话，他的耳朵便整个都红了起来，像是在脸上铺了一层红粉似的。原先看着的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竟是全然消失不见了。

我觉着他属实是纯情的有趣，便起了逗弄他的心思。讲些无聊的荤笑话、开开玩笑，直到他面红耳赤为止。

还打趣他说：“三殿下，你这般面皮薄，以后可如何去娶妻啊？”

他摇摇头，说了一句：“休要胡闹。”，就不愿再理我了。

有时候把他闹的急了眼，他也是一句话都不愿同我说了。

眼观鼻鼻观心的，活像是个坐着的苦行僧。

半点玩笑都开不得的。

他不理我，我便在一旁捣鼓我那菜园子。

浇水、除草、施肥一项都不能落。

纵使是喝着仙露长大的仙草，却比人间的普通种子更加矜贵，更麻烦。

每到这时候，他总是会说上两句：“你做这些干什么？叫下人做就是了。”

“我没事干啊，弄弄这些东西也很有趣的。”

他轻叹一声，知道他是说不动我的，便挽起袖子来帮我的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