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个新人培训成荷官需要两到三星期，而把一个荷官培训成主管只需要两到三天。因为,就像之前说的，主管的大部分工作内容，处理方式，我们平时都已经耳濡目染了无数次了。而反过来说，因为所有的主管都是由荷官晋升而来，一旦荷官不够人手，或不会某个游戏，主管也能随时顶上。我以前非常喜欢看荷官出了什么状况，办公室急招主管救场。过来的都是再没二话，西装一脱，直接上桌发牌。
新晋主管的第一天排班，老主管们见了都会鼓掌欢迎，相熟的保安和客服也经常过来顶一下拳头，表示祝贺。我第一次别别扭扭地穿着西装进大厅时，看到其他人一边笑一边拍手，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做的时间久了，再见了新升职的那些，也会跟着一起鼓掌——“欢迎来上大夜班”。
和荷官一样，主管也有半年试用期，有一半人会因为各种问题导致试用期延长，但最终都是会过关的。我还算顺利地过了试用期，但这也不代表我就能在新的位置上得心应手，毫无问题。
在我的表现评估中，多的是各种需要改进的小问题。比如，“两次被提醒站姿不端正”——主管在工作区内，应该始终正装端立，但我才上了几个排班，就立刻学会了在桌边，在工作台上，或倚或靠，同时找一切机会坐下。又比如，“与荷官的沟通不够”——主管需要监督荷官的工作。当荷官出现态度差，打瞌睡，这样的问题，经提醒无效后，就要填写“沟通表”上报。表单累计多了，荷官会拿警告信。我在半年中没写过一次“沟通表”，显然不是正常情况。
但这两件都是小事，真正给我带来困扰的是评估表中的最后一条：“对突发事件的处理不够果断”。所谓“突发事件”，多是指客人在桌上闹事。按规定，如果客人有威胁或谩骂的举动，荷官与主管分别劝阻无效，就要报告办公室，经理再次劝说后，还没有改进的，会由保安出面，强行把他送出赌场。问题在于“威胁和谩骂”的定义，“威胁”比较容易，比个拳头，说“我要揍你”都是威胁，但“谩骂”，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搞不清要如何判断。
一开始，我按自己理解的来做，客人骂一句“shit”或“fuck”，我都会上前劝阻，进而报告经理。但往往是经理过来观察了一下后，说，“他是输多了生气，在骂牌呢，如果荷官和其他客人没意见，就不用管他”。
这样两三次下来，我开始拿不定主意。常常是客人粗口到荷官叫了“Pit”，我才会出面干涉。最严重的一次，有人在牌桌上大叫大嚷，拿到一手坏牌，就是一句脏话。其他桌的客人已经频频注目了，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向上报告，最后是其他主管听不下去了，替我打了电话。这次经理出来后站了一会儿，直接叫保安把那人赶了出去，跟着又叫人把我替换进办公室，问我，为什么迟迟不打电话，是不是怕得罪客人？
我说不是，而是因为……我说了前因后果，最后问，一样是“fuck”和“shit”，我要怎么分辨那些人是在发泄骂牌，还是在人身攻击呢？
经理愣了下，说这要靠你的判断，你看他的动作和语言……
我默默看着他不说话。经理掰开了揉碎了讲了半天，大概觉得这个超出我了的理解范围之外，最后说这样吧，咱们用个简单点的办法。以后要是有人只骂“fuck”或“shit”，那么除非有人提意见，你可以不去管。但要是他们加了“you”，比如”you shit”，或者“fuck you”，不管他们是对着牌说还是对着人说，你就要采取行动。我点点头，表示在花了半个钟头之后，双方终于就这个问题达成了共识。
我三年的主管经历还不算坏。我喜欢这个职位的工资更高和行动更自由，不喜欢它的压力更大和工作更累。心理压力可以自我纾解，但生理上的累是不可避免的。荷官有机会坐着发牌，但主管，除了花旗骰Boxman外，在整个班次中都是站着的。加上公司节省人工，原来一个主管监管四张台，现在经常加到六张台，八小时中几乎没喘气的机会。
而且，虽然公司没办法强迫员工在休息日过来加班，却可以在他们来上班时延长工作时间。我曾有一次晚九点到早五点的排班。因为客人多，牌桌关不掉，我和其他三个主管被强行留下加班。到了早上六点多，早班经理进来时，看到的是我半个人都靠在了工作台上。我那时也管不了违不违规，见了她直接叫救命。她看到我这德性，也放弃了叫我站有站相，立刻想办法关了一个赌区，让那个主管过来替我。那天我回到家真觉得半条命都要没了。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国内的朋友，向他们诉苦，却被嘲笑说，“你。偶尔一次，加班不到两小时。还好意思抱怨。”我不服气，争辩说，“我上晚班，本来就很耗精神和体力了，又站了**个小时。和你们坐办公室的白领不一样的好吧！”
总之，各行都有各行的难处。但强制加班真是件不人道的事。而且我听说，在有些国家的赌场，工作区里配备了高脚凳的。主管在没事时可以坐一会儿，休息一下。我强烈希望在下次的工会谈判中，把“不允许强制加班”和“主管可以坐高脚凳”这两项提上议程！
升为主管，是荷官进入管理层的第一步。这里的“管理层”，指的是执行和操作层面，而非决策层面。最近两年，新晋主管比资深主管更热衷于升职。一个是因为资深主管往往身负房贷车贷，难以经受失业的风险。经理不受工会保护这点，让他们心存顾虑。而年轻的主管们没有家庭负担，更勇于向高位冲刺。另一个原因，和荷官一样，当主管们有了七八年年资，升到了白班，有了固定休息日，往往就不愿意再回去上晚班，和接受每周不同的双休日。至于新晋的主管们，他们反正已经是在主管的底层，如果能升成经理的底层，坏处并没有增加很多。
而公司在大裁员之后，也有意提拔年轻的中层干部。他们更有活力，更容易接受变化，当然，也更便宜和更容易管教。大清洗后我们一共升了四个经理，除了一个其他赌场的空降外，其余几个都只有一到三年的主管经验。
当主管升为经理，他们和赌场里的其他人有了阶级上的不同。
我们会一边恭喜一边开玩笑，说，“以后少开点警告信”。他们在看到我们（其实就是我）一边往工作区走一边还在玩手机也会善意提醒，“我什么都没看到。但你当心（手机）别掉出来被监控看到。”。
但另一方面，工会群会把这些人移出群，同事们私下也会互相转告，对公司有什么不满，工会有什么活动和计划，不但是经理，连他们在赌场工作的兄弟姐妹，恋人伴侣，都是要防备的对象。这个不是私人恩怨，而是阶级对立的必要。
我自知不是管人的材料，所以从没想过要继续升职。但我确实认真想过在主管的位置上做到退休。就算是现在，我已经离职一年多了，还是会常常想着，等哪天政府砍预算，税局不续约（这是发生过很多次，并且随时可能再次发生的），说不定我还会继续回去赌场，去做一颗牌桌上的螺丝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