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虽轻,却高低适耳。
对首阁中坐了个老者,听了这歌就伸出一只戴着汉玉戒指的手,端起一杯舒城的‘苦苏酒’慢慢地喝了下去。然后,轻轻以手击了一下桌子,口内轻声道:“一解”。
他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僮子,忙就又替他斟上一杯酒,口内奇怪道:“我就不懂,老爷子前两天还说别人正欠着你一大笔钱,不知收不收得回来,这时不为那操心,却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
那老者微笑道:“是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但这个债主与众不同,风险大,利息也大。有机会赚,为什么我不能喝?”
看来他特别喜欢这舒城中的‘苦苏酒’,说话间又尽了一杯。那僮子又给他满上,笑道:“可是,这笔帐,距该还的日子已整整拖过十七天了
。咱们钱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您怎么还有闲心坐着?小的真是好奇了:那借钱的人是谁?每次只传来一张纸条,画一个四不象的东西,就算签了字画了押了。竟然跟老爷子您每次都是十几万两银钱的来往,还从来没有质押的,老爷子您就不怕钱不能收回来?”
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但他还需要质押吗?只他的一个名字放在那里,只怕就已经足够了。日子是拖得久了些,但他也有他的难处——何况,他现在不正在为我抚曲偿息吗?”
“能让易杯酒拂曲偿息,鲁老爷子您也是第一个。这也算值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走来的是一个青衣青年和一个白衣青年。
“义父。”白衣的,正是多年未见的苏辞。
能被他叫一声义父的,这座中老者,就是当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带出了名的财主,“通济财庄”的大东家,鲁消——江湖人称鲁狂潮。
“这位是我的朋友。”若非苏辞,萧衍只怕还进不了这醉颜阁。
青衣的青年,眉眼虽然秀气,可是立在那里通身的气派就是清凛疏狂,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豪气。打扮得像个书生,可是腰间佩了一把刀鞘有些破烂的刀,又有点江湖浪子的意味。
萧衍拱手道:“晚辈萧衍,见过鲁前辈。”
那僮子望着楼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没听出哪里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也没有用心听——就凭他这是头一次为抵帐给人抚琴,难道还不值吗?”
那僮子似也对那弹琴人越来越好奇:“他是谁?”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着苦涩,更深处更是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味道。
“他?他只怕是——这世上最穷的人,最不闻达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了。”
说完这句话,鲁消才看向萧衍:“你就是萧衍?江船九姓到底还是后继有人啊……”
“鲁前辈说得对。”萧衍居然就这么坦然接受了。他的态度并不娇纵,也没看出来什么得意的样子。好像真的只是赞同一个普通的看法一样。
“哈哈……”鲁消也不恼怒,转向苏辞道,“阿辞你倒是交了个好朋友!”
苏辞还待说什么,却听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响。一个家人模样的人走上楼来,在鲁消身后早早就躬了身子,双手捧递过一张条子来。
那僮子接过,再转递与鲁消。
鲁消看了,半晌不语,然后一挥手,那家人退下去了,鲁消才道:“江南消息,那批镖银已经过江了。”
僮子不信道:“就凭杜淮山、焦泗隐加上王木几个就真能把那批镖货弄到手?秦稳未免太没用了。缇骑这次不是也盯着吗?我听老爷子上回接到的消息,连袁二都出动了,难道这回也失了手?这也——太、太奇怪了!”
鲁消看了眼萧衍,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我就猜到他会另有人助,只是没想到,会是一个如此隐遁之人。嗯嗯,九幻虚弧、九幻虚弧,那该究竟是怎样一剑?竟能杀得缇骑都大败亏输,袁二重伤身退?萧公子此次也曾出手,可否说来听听?”
萧衍淡淡笑道:“不过是阿寒出剑,袁寒亭败退罢了。”
这句话中,透露出他对骆寒实力的认同。似乎这是件再正常自然不过的事了。
鲁消叹道:“这一下,江湖大势,只怕是要变了。”
他言语中透出很少见的迟疑。那僮子似从未见到主人这般陷入沉吟过,实在不知让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该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
这时,却听楼下歌
声又起,却已歌到三解: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
竟用新好、以招余情,
我亦有言、岁月于征,
愿得促膝、说彼平生;
他唱来幽委曲折,听的鲁消却似是也感慨系之,口里喃喃道:“——愿得怀人、说彼平生;愿得怀人、说彼平生……?”
那僮子似是不愿看到主人这么显出迟疑,故意打岔道:“镖银过了江,起码有一样好处,老爷子您的钱是有了着落了。”
鲁消摇头道:“不错,是有着落了,不过——你也别想得那么简单,那银子就算过了江,你以为就会安稳吗?袁老大与这一干人就会如此善罢甘休?这银子烫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呢。而且,他的债主不只我一家,只怕这次还轮不到我收帐的。”
僮子奇道:“不会吧,那单镖虽然说小不算小,但说大也不是非常的大。难道缇骑就会如此看不开,为它得罪那么多人,擅毁当年之约,进入江北?二十几万两银子,就真值得这么多高手出面硬抢?”
鲁消却嘿嘿道:“不为那银子,怕是只为这趟镖里另有干连,牵涉到一桩极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尽管有不为那银子动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为那秘密动心的了!”
萧衍神色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
苏辞却是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秘密心知肚明。
却听那楼下歌声忽又响起,这次的声音却忽转高亢,歌声却是: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风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次已是歌到《停云》四解——旧曲往往称一阙为一解。《停云》为晋代陶渊明所作,虽仅四解,但四言之中滋味无限。
鲁消喃喃道:“好一个‘岂无他人、念子实多’,却为什么‘愿言不获,抱恨如何’?只怕这四解《停云》,又要舞破舒城了。”
静了一静,却听楼下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道:“一日歌一曲,一曲偿千金。今日之琴债已付。鲁老,小可明日再来。”
童子往楼下一望,见那弹曲少年果然已抱琴而去。他那么旧白的衣捧着那么古旧的琴,一路踏去,似还踏在他适才奏出的音符里。
萧衍来此就是为了见他的,当下也不顾这么做是否失礼。直接又一次拱手道:“托老爷子的福,晚辈得以听到这一曲《云停》曲音已罢,不欲多加叨唠,先告退。”
说完就走。
他来得突然,走得突然,那童子莫名其妙道:“他来这里到底为何?”
鲁消笑道:“不过是为了那抚琴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