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上十八代不第秀才,到我,爹终于看见了希望。
爹连秀才也未考上,干脆转行当了郎中。祖父那叫一个痛心疾首,谁知爹一不小心混出个神医的名号,家境反而从此优渥。
但郎中当得再好,也只是民,不比官人,封妻荫子。这一点,永远是爹心中的刺。
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我姐大我四岁半,像是被天上的百草神女亲吻过额头,她学医的天资惊为天人,早早就能在医馆中帮衬。故而爹没让我跟他学手艺,而是送我进了城里的学堂,或许是十八代祖宗在阎王面前的祷告终于精诚所至,把阎王折磨得不胜其烦,赏了我一个满腹诗文的命。
我天资聪颖,犹善诗文,深得先生喜爱。
按先生的话说,我这人注定:半部论语治天下,半部诗经走天涯。
先生看人实在是准。我这颗心就只装得进半部论语,剩下的地方全塞满了天涯的清风,酒中的明月。也因此我这性子,注定只能出墨客,不出官人。也只能存治世之志,做笔墨营生。
但当时我只是少年轻狂,壮志凌云。若能回头,我想,我宁愿当一辈子悬壶济世,做一世白衣医者。但彼时我对医术不屑一顾,自云:“大丈夫志在治世,不在治人。”
我就是在这学堂里遇见月升的。
月升是先生的小儿子,先生最喜欢他,只因月升是太强了。每回写了诗文,先生排序,前三甲他稳居榜首,月升之下,千年二爷就是不才我,却连我都从来不敢说先生偏袒。
我这二爷做的委实憋屈。别的第一第二,那叫棋逢对手,瑜亮争锋。我呢?差月升十万八千里的一截不说,二爷的地位还被发小童川这三爷紧追不舍,岌岌可危。
不过我不妒月升,不惮童川。
月升是那高不可攀谪仙人,童川是我凡尘俗世一知己。童川跟我都是剑芒山下荷塘沟人士,他是苗银货商的儿子和我爹是世交,他爹的生意做得很大,家境殷实。
童川性子跟我挺像的,一样的爱文墨,就是文采不及我,写文章,严谨缜密取胜,写诗嘛,自然被我甩了十条街。但我写的诗他都爱看,也只有他能看懂我心,我是伯牙,他就是子期。
城里的学堂里不少绫罗裹身的贵公子哥儿。我当时眼高于顶,看这些纨绔子弟,只觉他们如“酒囊饭袋”,能入我眼者,唯月升与童川尔。
月升是天上月,我则是酒中月,而童川就是一樽醇香的黄酒——质朴、浑厚。
酒中月影自然是眷恋天上皎玉盘的,我总是想,要是月升也是我发小,跟童川一样,大家一并儿称兄道弟,多好。但想想也就算了,月升哪里是那样人?
或许是因他那一口纯正京腔,月升身上总有种浑然天成、高不可攀的贵气。他的贵气跟那些纨绔不同,傲骨内敛、风度翩翩。所有人都能是他的泛泛之交,也都只是他的泛泛之交。
入学堂的前三年,我跟也月升一直淡淡的,颇有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气度。偶有交谈也不过又写了一篇文章。
我赞月升“妙哉妙哉”。
他回谢我“惶恐惶恐”。
三年时间过得飞也似地快,光阴将稚儿赶做老人,自己却仍是少年,骑座下一匹云团儿做的良驹,“踢踢踏踏”,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