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完,心里沉沉的,突然觉得小官爷其实挺可怜,原本对他的恼意也不那么浓了。
“那巡抚大人这次为何会突然来此地,还把小官爷送到你身边?”
月升想回答,但此时童川和父亲正端着药碗回来,他便住了口,我想,这件事他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爹端着药碗,我刚欲起身,就被爹、月升、童川三人齐齐止住。
我不听,仍是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道:“天下哪有父亲伺候儿子的道理,我自己来吧。”
爹皱眉道,他的声音是疲敝的沙哑,让我心疼:“这哪成?”他每每紧张、担心的时候,话总特别少,还会反反复复只重复一句话。
“那我来喂你吧。这事本就是我的过失,才害得承棣受伤。”说话的,是月升。
我看着他,立刻灿灿一笑,乖乖地躺了回去。
爹还是说:“这哪成?”他的眼睛直直看着我,眸中水光盈盈,我看见,心里就是一揪。
“成!”我疾道:“爹您定是忙了一晚上没睡,孩儿心疼你,您快去歇歇吧。”我言罢,忙给童川猛使眼色。
一方面,我是想让月升给我喂药,但另一方面,我是真心疼爹,他已经快要累得虚脱了。
童川会意,拉扯着爹就往外走:“许伯伯,您都守了承棣一宿了,现在他醒了,这不就没事儿了吗?”
他言罢,趁着爹没瞧见,飞快地回头对我做了个鬼脸儿,用口型对我说了句什么,我当时根本没看清,好像是:“好小子,有了新欢不恋旧爱了”之类的。
房中只剩了我和月升,他那过木头勺子,舀出一勺褐色的药汁,轻轻吹了吹,小抿了一口,试了试温度。他那远山眉轻轻蹙起:“好苦。”
言罢,将一勺药递到我嘴边:“对不起,都是我,害你受了这伤。你忍着点苦味吧。”
我探头咽下:“你喂,苦也是甜的。”
月升笑了:“真是被砸傻了。”
那一天,他的笑容,他的眉眼,顺着这药汤淌进我的心里,将苦兑成了甜,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悄然在心里生了根,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月升每天散学归来,都到我家,替我讲今日先生教了哪些功课。月升天天要跑六七里地来给我讲学,再沿原路回去,我心疼他,道:“你要不下回别来了吧,等我好了回学堂去补课也不迟。”
月升道:“你是为我才遭这些罪,是我欠你。”
我笑言:“你我兄弟,谈什么欠不欠?”
没想到,月升跟着我笑起来,道:“你我兄弟,我更应该来帮你。”
月升每回讲课,我就安安静静地听着,歪着脑袋看月升。我总盼着这课能讲得慢些,又怕天色太晚了,他独自一人回城里危险。
爹不让我下地乱跑,我就只能想象,想象月升是怎样来的,又是怎么样回去的,想得多了,我就梦见了他。
他来时,夕阳西下,染得天地像是浸进了红色、橙色、金色的大染缸。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浅浅一弯银色的月牙,好似是在碧蓝的东天上用白糖撒出来的。月升穿着他最喜欢的月白色的衫子,背着书囊,就从那月牙上跳下来,跳到剑芒山下,沿着夏花烂漫的山间小路,往我家里来。梦里他真好看,像是不属于人间一般。晚归的牧童坐在老黄牛的背上,吹一杆竹笛,笛声悠扬。绿油油的稻子,结出黄绿色的穗子,稻穗沉甸甸的,弯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