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坊子还没睡醒似的,当我重新回到那日虹玉姑娘赛诗的正堂,红烛泪始干,残灯影幢幢。四面望去只有几个杂役在洒扫,我低着头,站在那里,像是个被先生拎出学堂罚站的书生。
杂役上下打量了我好一阵——背着书囊,眼神闪烁——怎么看也不是个寻花问柳的客,再者说,谁会大清早地来青楼啊?
他挑眉上前,询问道:“小兄弟,有啥事吗?”
我抬头看向他,他是个面相和善的人,我吞了吞唾沫,道:“我找人,他是一个小倌……”我说道这里那杂役的眼神变了变,眼风在我身上又是一扫,随即又变做见怪不怪的神色。这些表情收入我的眼底,我一时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我细细回想了昨天见到小倌的场景,他画着戏子妆容,出口成章。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他应该会唱戏,个儿挺高的,还会写诗……”
我说了许多,那杂役始终是不明所以的样子,我心更焦,但就在这时,二楼廊上,传来一个男声,他用有些惊诧的语气道:“你找我?”
我认得那声音,是那个小倌。抬头,我看见雕栏玉砌间,立着一个天青衣裳的人,他没有再画着戏子的浓妆,甚至半点粉黛也无,和昨日简直判若两人。
他修长眉眼,瘦削身材,五官清朗大气,你可以猜测他是教书先生,是画手,是琴师,却难以想象他是小倌。
他说:“你想干嘛?”
我道:“我想问你,你昨天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小倌笑了,像是我说了什么无比愚蠢的事,他走下楼:“你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己是断袖吗?”
“我,我……现在知道了。我只是有很多事想问你。你昨天不是好心告诉我了吗?”
小倌嘴角仍然没放下:“我凭什么回答你,你给我钱吗?我还好心?哈。你当我是在帮你啊。”
他连着数个问句说得我如坠云雾,只听他接着道:“虹玉待我很好,我只是不想让她失了面子。你该不会还以为,赢了诗会,就只是去听个琴?要是堂堂花魁姑娘看上哪位客官,那客官却不愿与之共度春宵,落荒而逃出去,对她可就是颜面扫地了。”
我站在那里,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抖。我真是傻,我早该料到,这个小倌怎么会帮我?我对他,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
那小倌看着我的神色,眼神微动,他沉默片刻,道:“我当年刚知道自己喜欢男人时也是这样。习惯了就好。”言罢,他转身,打个哈欠,就要回楼上去。
习惯了就好?这是习惯的事吗!
我直视着他的背影,声线微微颤抖地道:“那你能告诉我,断袖之癖,能否医治?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若我……”
小倌脚步一顿,回头道:“断袖不是病,何故要治?”
我苦笑:“呵,那便是治不得了。这或许,就是前世造的孽吧。”
小倌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他再度走向我,掷地有声道:“身处异端,身为少数,不意味着疾病。爱就是爱,无关男女。”言罢,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虽然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病呢?都挖空了心思,糟蹋自己去治。”他言语中有愤懑,有哀切,但更多的是无力与无奈。
小倌言罢,再不回头地离开了。
其实我本该对他说一句:谢谢,但等我想起这茬,脚步已颓然迈向堂外。走出那间房,我脑中兜兜转转仍是他的话:
身处异端,身为少数,不意味着疾病。爱就是爱……话虽这么说,但世俗的眼光摆在那里,这一切不过一纸空文的豪言壮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