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事,就算游山玩水,也轻松不起来。况且,她有些想吴月了。
这种不该有的情感,在远离了之后,变得越发汹涌。
她知道自己对某些东西的执迷,比如偷盗的刺激,比如对美好事物的迷恋……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因为一个人变得这么不可救药。但她根本忍不住,只好原路返回到皇城之中,潜入皇宫。为了见他一面,纵容自己自投罗网。
宫殿中灯火辉煌,映照出九重宫阙的繁华和寂寞。他站在书案边,落笔苍劲有
力。垂眸间,模样一如既往般静好,仿佛恒古以来天地间所有的灵气雾气都凝结在了他身上。
良久,她从屋檐上跳了下来,开口打破了宁静——
“我一直在想那个问题,那日你在笑什么?”
他见是她,稍微有些意外之后,又恢复了淡然从容。
“佛曰因果,种下善因,后得善果。我想知道,如果放走你算是一个善因的话,我会不会得到想要的善果。”他顿了顿,问道:“你为什么去而复返?”
“自你别后,见山山是你,见水水是你,满心满目都是你。”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只得拣起桌上的糕点吃了起来,借此掩饰自己的慌张。“我觉得我得了相思病,为了不至于无药可治,只好前来饮鸩止渴。”
吴月缓缓勾起了一个笑,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只是这次你来,便走不掉了。”
“没打算走。”她也笑了,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又缓缓说道:“但不要让我觉得,当你注视我的时候,是在缅怀过去。”
他挑眉点头答应。
至此,两人冰释前嫌,霜白也在皇宫里住了下来,当然,对外她的身份只是侍女。她目前的任务就是侍奉吴月,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这些事情她都做顺手了,倒也无不适应。反正对她来讲,只要每天能见到他,怎样都是好的。
一年一度的祭天快来到来了,吴月忙碌了起来,呆在书房的时间比什么都多。偶尔深夜了,还在会见大臣。霜白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果然,在邻近祭天的前几日,吴月找到她,让她帮忙偷一个至关重要东西。
——成王私造兵器,企图谋反的证据。
成王乃吴月的皇叔,也是先皇唯一的弟弟。此人野心昭昭,认为自己才是天命所归,自吴月登基以来,明里暗里更是不知道下了多少绊子。偏偏他就像滑不溜秋的泥鳅,让人逮不着错处……而能不能拔出这个毒瘤,就看这次了。
霜白心情稍有些复杂,因为这个成王在十年前救过她一命。当然,对于他的救命之恩,她早就还过了——她曾用整整一年时间,做成王做牛做马,干了不少的坏事。后来期限到了,成王留她不住,还差点过河拆桥把她给抹杀了。
因此她对成王府的构造和守卫都很熟,混进去后,没有急着乱翻东西而是化妆成了侍女,伺机而动。终于,在潜伏了几日后,被她发现了端倪。她小心翼翼地躲过巡查侍卫,找到了藏匿之处,拿到了成王和某些势力密谋的书信,甚至还顺走了一个玉笛,满载而归地返回了皇宫。
吴月看了那些书信之后,怒不可抑,一掌差点拍裂了沉香木的案几。
“简直无法无天了!”
“无妨,我们有了可以将他一网打尽的证据,他也嚣张不了几天了。”
听了这话,他的脸色稍霁,气息也渐渐平定了下来。
夜色如水,荷风清幽,烛光下的两人相对无言。
她拿出顺到的玉笛,献宝一样递到他的面前。玉笛莹白通透,冰凉浸人,一看就不是凡品。吴月眼睛一亮,接过来放在唇边吹奏了起来。悠扬悦耳的声音飘散,犹如山泉从耳边流淌而过……一曲终了,霜白久久不能回神。
吴月收起了玉笛,在手上把玩了起来,然后侧了头问她:“谢谢。”话末,又问他:“你有想要的吗?”
“陛下想要礼尚往来吗?”她笑得促狭,望向他的双眼中却是少有的认真和热烈。那目光就像是要穿越过他眸中最深最远的地方,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要的是他,从来只有他。
——她要的是当他
注视她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她。
但是,她不能操之过急,应该给他更多的时间。
她还没开口措辞,就听他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以至于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作何反应。胸腔中的心跳如雷,差点脱喉而出,她结结巴巴道:“……喂,我,我还没提要求呢。”
“我知道。”
“那你可以确定,这个承诺是给我的吗?”
他默默注视着她,眼底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夜色下缓缓绽放的幽兰。他离得那么近,近在眼前,伸手可及,她却觉得他像是凝结在一幅画中,美好得有些不真切。后来霜白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刻,才惊觉世事如云波诡谲。因为,明明就只差那一点点,却骤然被拉成了天涯海角的距离。
不是时间,不是空间,而是命中注定。
她看见那优美如花瓣的唇轻掀,似乎是想说点什么,然而刚刚一动,却溢出血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霜白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脸色变得惨白如纸,踉跄地撞到了身后的花架,脱力了一般地缓缓滑坐到了地上。她一面叫人,一面扑过去扶住他,双手都是颤抖的。吴月靠在她身上,伸手捂住唇,又呕出几口血来。血染红了他的下颚,手指,还有衣裳,一大片一大片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屋外传来脚步声,抬头却见成王和一位将军匆匆进来。霜白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挡在吴月的面前,一面扣住袖中的短剑,蓄势待发。
成王一见这里的情形,立马抬手指着霜白,厉声道:“抓住那刺客!”
侍卫们知道她是皇上的人,一时间犹疑着没有上前,只是疑惑地望着不停咳血的九五之尊。吴月却是狠狠盯着成王,双眸出出鞘的剑,冷冽如冰,谁知刚张口又喷出了一大口血来,连说一句都艰难。
将军是皇帝的心腹大臣,他不由分说护住了霜白:“姑娘是否是刺客,且等皇上恢复再说不迟!”
“难不成你怀疑本王?”成王脸色一沉,一甩袖子,微愠道:“你我皆是刚到!这宫殿中只有那女人,不是她还能是谁?”
这时,几位御医火急火燎地赶来,为吴月诊治。期间霜白一直防备着成王发难,唯恐他有什么谋逆之举,而成王却面如常态,甚至冲她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霜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几位御医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标明皇上“身中剧毒”“回天乏术”之时,她才隐隐明白了一些。
“皇上怎么会中毒?”
一位太监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回答道:“奴才只看见姑娘送了一只玉笛给皇上,后来……”
霜白的身体蓦地一僵,脸色刷白。原本只是怀疑,可御医接下来的话,直接把她打入了十八次地狱——
“禀成王,这支玉笛是侵泡过特殊药物的,只要有人吹响,就会脱落玉粉进入人的口中。”御医望向一旁白烟袅袅的香炉,一脸沉重地解释说:“原本这种玉粉是无害的,可一旦遇到了迷迭香,就会产生剧毒。”
话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陛下偏爱的便是迷迭香。
“是你,笛子是成王府……”但说出来,没人会相信她的!
原本吴月是赢定了,大好局面却葬送在了这根玉笛上!只要他一死,还有谁能拦住成王?
是她亲手害了吴月!
这个事实,让她如遭抨击,全身犹如被抽掉所有力气般跌坐在地上,任由侍卫们冲上来以刀架在脖子上。她不敢去看吴月的眼睛,就怕还没在里面寻到自己的影子,已经被汹涌的恨意
淹没。
成王朝将军一拱手:“皇上危在旦夕,还望将军摒弃前嫌,顾全大局!”
他的意思很明显,所有的正剧都指向霜白,同他毫无关系。皇帝快不行了,剩下的几个兄弟们都是不成器的,唯有他这个皇叔才能主持大局,避免朝野慌乱。
将军沉默了许久,转身朝着吴月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这行动已经做出了决定——他选择了忠于皇室,忠于江山,而不是忠于某个皇帝。
将军走后,成王无不得意地挑起了眉毛,凑到她跟前道:“就在昨天,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今天……啧啧,我知道你有顺手牵羊的毛病,便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带走了玉笛,还送给了我可怜可悲的侄儿。哎,我的侄儿什么都好,就是运气差了一点。”
都是因为她的多此一举!
都是因为她!
她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仿佛就快到了崩溃的灵界点。
“如果你希望他不要痛苦太久,用这个。”成王施舍般地扔下一把匕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坐到龙椅上,翘起了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等她做出最后的决定。
她颤抖着捡起匕首,缓缓抽了出来,冰冷的刀刃上倒影出他的眼,黯淡虚弱,却一如既往的美丽。他的眼很平静,无波无澜,望着她的时候连一丝怨恨都没有,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霎时,她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泉涌。
(三)后来
“后来呢?”
“他死了,我逃了出来。”
“那种情况也能逃出来,真是不可思议……”
“还能站在你跟前,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夜沉如水,烛火在风中跳跃,把两人的身影映在窗上,看起来近似密不可分。她兀自望着那处月发呆,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她凝视了他许久,倾下身,在他的眉宇间落下了一个吻。
“吴月……”
这也是吴月,十年前的吴月。
她所讲的事都是日后真实发生的,只是为了不让他觉得她癫疯了,用的都是化名。况且有些事,是她不欲让他知道的。
其实在那夜里,她也死了。
但不知道为何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好无缺得活着,而时间回溯到了十年前。这个时候,先皇还未驾崩,吴月还未被钦定为太子,成王还是位鞠躬尽瘁的好臣子……一切都还没开始。她以为她有很多机会可以把命定的事给改变了,却不想还是棋差一招,栽倒了成王的手里,一事未成。
他此时的模样虽青涩,却隐隐透着日后风华绝代的姿态,尤其是那双清亮逼人的双眼,似乎和十年之后的重合在了一起。以至于她刚见到少年吴月的时候,除了落泪,竟然说不出任何话来。也不怪他一口一个“怪人”了!试想一个绑架了当今太子的女人,既不是为了杀他,也不是为了钱财,反而一见他就哭得泣不成声,怎么会不奇怪?
日夜交替,不过须臾。
翌日,当吴月从她屋中离开后,东宫中的风向又变了,不少人都前来讨好她,俨然把她当成了东宫的另一个主子。这种情况被吴月知晓了,他只是冷哼着对她道:“你年长我数岁,光是听着,就觉得吃亏地很。”
“太子殿下清者自清,无须理会这些闲杂事。”
话一出,他的脸却更黑了,霜白见他拂袖离开,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触了他的逆鳞。
她没有多想,只是数着日子,计划着怎样逃出皇宫。没想到春去秋来,皇家的西山狩猎,给了她一个机会。并且在时间上……那么合适。
秋狩不允许女眷跟随,霜白厚着脸皮缠了吴月许久,什么理由都用尽了,才让他答应让自己扮作侍卫跟着。皇家秋狩的场面浩大,铮铮儿郎们暗自较劲,完全没人注意到,侍卫里有人掉了队,策马往其他方向奔腾而去。
武功被废后,她的体质也差了很多,饿了去摘野果吃的时候,竟然从树上跌了下来,狠狠撞在石头上,疼得她头昏眼花。她揉着自己的伤处,冷不防看见一双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再往上,她看见吴月暗含怒意的双眸。
霜白咬着唇想说点什么,却词穷了。
“跟我回去!”
她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离这里不远,你可要陪我去?”
吴月斜睨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过去牵马。
摸约过了两个时辰,他们出了树林,视野所及处,可以看见开阔的天地,远处的房屋和玉带般的河流。他环顾四周,疑惑的皱起了眉来:“这地方没什么特别之处,你为何非来不可?”
他的目光凝结在一处,蓦地朝河水的方向狂奔了起来。
她望过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溺在水中,拼命扑腾着,浮浮沉沉。
——那是十年前的自己,也是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没想到居然能碰个正着!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很多东西都是命中注定,不能更改的。而在冥冥之中,发生改变的和能改变的唯自己一人!
她想刺杀成王,可成王的命不是她能左右的;她想救未来的太子妃,可太子妃还是香消玉殒;她希望自己死在那一晚,却被上天送到了十年前——这一切似乎都在向她表明,她没有选择,只有改变自己这一条路可走。
在她出神的这些时间里,吴月已经把小女孩救上了岸,但他之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得冲她招手:“过来看看!”
不过,在她记忆中,她是被成王所救,怎么会是他?
霜白怔怔地盯着地上昏迷的小女孩,似乎想用目光把她戳出一个洞来!直到吴月再次叫她,她才反应过来,伸手托起小女孩,曲起膝盖在她的腹部猛地一顶,小女孩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水来。
霜白冲旁边有些目瞪口呆的吴月扬了扬下巴:“她醒来后会想吃点东西,你去摘点果子。”
他看了看小女孩,又看了看她:“她跟你很像!”
“是啊,如果我再年小十岁,就跟她一模一样。”
“总会有差别。”吴月轻轻笑了一声,起身到树林去找吃的。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她缓缓伸出手,放到小女孩的脖子上。这时,却看见一队人马从远处而来,大概是来寻失踪的太子,为首的正是成王。霜白一惊,鬼使神差地躲到了树后,徒留小女孩躺在那里。
那队人马刚停在了小女孩前面,她就醒了过来。望着眼前的人们,小女孩眨了眨眼睛,虚弱地问道:“是你们救了我吗?”
成王挑了挑眉毛,念头一转,突地笑道:“是的,我救了你,所以你要记住我的恩情,将来报答我!”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成王吩咐人给了她一点吃的,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霜白看着这阴差阳错的一幕,脱力地靠在树干后面,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佛曰因果,种下善因,后得善果。
她想起吴月说这话的模样,唇边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眸若晨星,美好的不可思议——可这话是骗人的!不然为何明明是吴月救了她,她却在日后为成王做牛做马,甚至……害死了他呢?
霜白缓缓走过去,走到小女孩的面前蹲下,对她笑了笑:“你是个好姑娘,但你
以后会做一件错事,伤害到你喜欢的人。”
小女孩的神情很茫然,还有些怯怯的,似乎搞不懂为什么面前的女人会对她说出这些奇怪的话。
“这件事让你悔恨终生,死不瞑目。”霜白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得很温柔,眼中却冷似灰:“所以为了防止你再害了他,我只能这么做了!”
她手下猛地一转扣住小女孩脖子,拧起她往河水中扔去。小女孩拼命挣扎了起来,胡乱扑腾着想要浮出水面。但只要每次一动,霜白就用手狠狠地把她按了下去……渐渐的,女孩的挣扎越来越小,最后消无声息了。
霜白这才松开手,把那小小的尸身推向水底。她看着小女孩沉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波流淌依旧,看不出任何异样。
做完这些后,她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起来。她在草地上转着圈,风扬起她的衣裳,她只感觉身体暖洋洋的,很舒服也很轻盈,似乎快要飞起来了。
她杀死了十年前的自己,那么十年后她,也无法继续活下去了吧?
吴月抱着野果从树林里跑回来,见只有她一个人了,环望了一下四周,疑惑道:“那个小姑娘呢?”
“她醒来后就走了,”霜白弯起唇角,扯出了一个微笑:“她让我替她谢谢你。”
她是想把微笑留给他的,可笑着笑着,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下。看到他,她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能容忍自己……最后一次放肆。
“哭什么?”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擦去她的泪水,动作很轻柔,目光却落得很远,似是有些不自然。
霜白走近了一步,伸手抱住他。
他的身体微僵,片刻后,才缓缓抬起手回抱了她。
“这个地方你已来过,现在能随我回去了吧?”
许久没得到回答,他有些恼怒,忍不住冷哼道:“我从成王手中救下你,你这条命便是我的!你莫不是忘了?”见她越哭越厉害,他只好放软了声音:“他……他已经不在了,左右你也没地方去,不如留在东宫……”
“我只想离开这里。”她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冷冷推开了他,犹如看待一个陌生人:“你虽像他,却不是他!”
面上冷淡漠然,心却痛如刀绞。
她是一个偷,她偷到过无数宝贝,其中让她爱到骨子里去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她曾经为这个宝贝窃喜过无数次,发誓要珍惜,发誓要倾尽所有,为他痛,为他痴……可是这个宝贝,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身体越来越轻盈,她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快要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不会去天上,也不会下地狱,而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吴月敛起了情绪,良久,才眯起眼睛嘲讽一笑,转身离开。走到树林转弯处的时候,却见河流浅滩那里,横着一个小小的尸体,正是方才的小女孩……
——我还知道你十年后是什么样。
——他以后会谋权篡位,杀了你取而代之。
——如果我再年小十岁,就跟她一模一样。
她说她会预言,她知道他会被立为太子,也知道未来太子妃会死……还有她讲得那个故事以及她望向他的眼神……
他犹如意识到什么似地,蓦地掉头拼命往回跑去。可那片两人曾经伫立的土地上,一片空旷,早已没有了她的踪迹。
只有风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