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天气真好。”一畦绿油油的萝卜田里蓦地冒出清脆的一句话。
田里生得最水汪汪的一只萝卜抖了抖头顶的叶子,甩落几滴露水,仰头望着暮秋时节难得暖烘烘的太阳。
左右看看,其它萝卜还是老样子,睡得死沉,它将自己连根拔起,雪白的萝卜身暴露在阳光下,瞬间变作一个玲珑俏皮的小姑娘。
秋暮松一口气,果然是她,棺材铺里躺尸们面上顶的同一张脸,陶诗笔下的画中人—小萝。
秋暮并非第一次使用迷藏香进入他人的记忆世界,她于幽冥界闲得无聊时偶尔会在忘川河边搭讪几个散步的野鬼,再趁其不备薅小鬼几根头发丢入熏炉,窥探对方生前有没有做过一些能供她消遣娱乐的事儿,其中确实能探得不少令人唏嘘的秘密,她明知此行为不妥,但实在无聊,只能拿小鬼们消遣。
头发或血肉丢进熏炉,再加自己一滴血便是开启通往对方记忆世界的一道门,当铺里的人称之为迷藏界,而进入迷藏界的人称为迷藏使者。
每个人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迷藏界,散发独特的气息,比如花妖的迷藏界满是沁人花香,鱼怪的迷藏界时不时漫上一股子腥味儿,至于人的迷藏界就有些复杂了,不同的性子和经历会生出不一样的气息。
秋暮总结,凡人记忆中最为迷恋最放不下的人或物便是独属于那人的迷藏界气息。
她进入过一个书生的迷藏界,虽然那书生终身不曾取得功名,一生贫困潦倒亦没讨上个媳妇儿,但他的迷藏界每一处角落无不散发一股书香气,清雅,温淡,不浮不躁。
书,便是他的一生。
迷藏界的神奇之处不止限于可窥探到对方的记忆,且能将对方彻底遗忘的事纤毫毕现的还原重现,别说穿开裆裤时的记忆哪怕身为嗷嗷待哺婴儿时的所见所闻,都能清晰地记载于迷藏界,主人公的每一个心绪亦能被迷藏使者感应捕捉到,感同身受,还原一个最真实的尘封过往。
此时,整个迷藏界虽天淡云舒,秋意略浓,但每一处空间无不散漫着强大阴灵之气,同陶诗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一模一样。
这便是秋暮断定此迷藏界是陶诗的而非古蔺的原因。
暖阳穿过树梢,落下一地斑驳,小萝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蹦蹦跳跳,秋暮能感应到,对方心情颇舒畅。
一会变成小姑娘轻快地跑着捉蝴蝶,一会又变回萝卜头到处弹跳,一会脑袋冲上,一会脑袋冲下……
秋暮进入的是魂魄,是神识,并非肉~体,她是透明的,如一缕不经意穿过的风,一片一闪而逝的烟云。
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不能化成实体跟对方打招呼。
山道一侧,粗壮的菩提树下走出两个扎着头绳还不曾幻成人身的小人参精。见山路上一会变姑娘一会变萝卜的小萝相当眼馋,倆人参精皱眉憎眼,视线随着雀跃的小萝头忽上忽下。
胖一点的人参精恨恨道:“又是那个萝卜精,看她那神气的样子,真来气!哼!”
“就是,一个白萝卜居然能成精,让我们人参的脸往哪儿搁。”瘦点的人参精握拳回复。
“我都修炼了五百多年还不能幻出人身,她一个小小的萝卜是怎么做到的,好想揍它呀。”
瘦人参握紧细长的人参小拳头,“我也是,那家伙整天跑来跑去一点都不顾及我们身为人参的感受。”
胖点的人参很快泄了气,“可它跑得快,我们追不上,算了,走吧。”
山道上蹦跳的萝卜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被记恨了,抖着头上水汪碧绿的叶子冲进前方稀薄的云雾里。
如果有人问此山跑得最快的
是谁?
正确答案不是狮子老虎豹子猴子亦非山精野怪,而是小萝。这坟南山唯一成精的一只萝卜。
没错,是坟南山,此时山头边的石碑上刻的并非汶南山,而是坟南山。
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秋暮觉得,陶诗的迷藏界将这个萝卜精的出场排到第一,可见这颗萝卜对他意义深重。
这颗萝卜翻了两个峭壁淌过一条闪着磷光的小溪最终停在一颗参果树下。
已是深秋,山中古木大多枯黄凋落,唯有这颗参果树枝叶茂密,叶子绿得发亮,闪在阳光中,盎然生机。
小萝的心再仰望参果的那一瞬间灰暗下来,树上一颗参果都没拉。
她来晚了,香甜诱人的参果被山中其它生灵先一步抢光了。
虽然这参果比不得天界的人参果,但好歹十年才结一茬果子,吃了虽不能得道成仙,但能强身健体不易害病,最最重要的是这果子……
太……好……吃……啦……
汁液饱满,酸甜可口,嫩滑柔软,满口生香,想想都流一碗口水。
她有些懊恼自己贪睡,早知参果珍贵被满山的生灵惦记着她应该早些来。
一只胖松鼠从不远处的石头缝里冒出来,小萝认识它,这只松鼠叫绒绒,懒得出名,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把自己当猪养,好在它除了肥胖哪里都好,尤其脾性好,有时候小萝会跑到松鼠窝等它睡醒后跟它聊会天。
眼下绒绒平日里最爱摇晃的大尾巴颓废地拖在地上,小萝过去跟它打招呼,“绒绒看起来不开心,为什么?”
松鼠耷拉着眼皮瞅一眼对方,“哎,为了能尝到参果,我提前一个月便在树下守着,可惜还是一个都没得到。”
这么懒的松鼠,竟提前一个月来此守着,显然下了十足的功夫,很是难得。
小萝摸摸对方软蓬蓬的脑袋,安慰着,“认命吧,我们比不上山里那些成了精的狮子豹子大黑熊,我这不是也没抢到么,等明年吧,明年我们两个提前两个月守在这里。”
松鼠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声音亦是无精打采,“不是狮子豹子大黑熊,不是山中灵兽,哎,明年我们也不可能再吃到参果,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小萝的心瞬间酸溜溜的,摩挲在松鼠脑袋上的手也停顿了下,仰头望望高耸入云的参果树,“不是山中灵兽?那是谁摘走了果子?为何我们以后再也吃不到参果了?”
胖松鼠闪着泪花,跳脚拿胖爪子比划着,“那么高那么白,头发那么黑那么长的一个人把整棵树上的果子都摘走了。那人临走时还说以后这颗参果树就是他的了,谁也不许碰。”
小萝一听急了,“怎么可以这样,参果树极其珍贵,是这坟南山上众位生灵的共同财产,山神伯伯说了,这果子不许任何人霸占,谁采到就属于谁,难道山神伯伯不管么。”
“管啊管啊。”松鼠一脸的纳闷,“山神气哄哄地来了,我们本想着身为一山之长的他能为山中生灵做主,谁知道他瞅见树下那个摘了两筐头果子的人当场就打了个嗝,然后直挺挺地晕过去了。”
“……那那后来呢?”
“后来……”松鼠挨到小萝耳朵边上小声报告着秘密,“我告诉你啊其实山神是装晕的,我听见他对着身边的一只老虎说赶快把他驮走,那个人惹不起。”
小萝噎了一阵,山神可是她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了,再是凶猛的野兽于神山面前都乖巧的像猫咪,平日里附近的居民也会来山神庙给山神上香磕头保平安,威风赫赫的山神伯伯怎么会惧怕一个人呢,她诧异问道:“那个人是谁呀?三头六臂?很凶?”
松鼠摇晃着肥硕的脑袋,“那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不凶,看上去很好相处的样子,可是山神怕得厉害,大家就跟着怕,哎,我们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我偷偷跟踪他了,我知道他住哪儿。”
它跳上附近最高的一块石头上,指向远处半隐在古木山草中的茅屋一角,“那,就在那个山头上的茅草房里。”
小萝顺眼望过去,远处缥缈朦胧,只见山中幽景错落交织,她郁郁一声:“……哦。”
松鼠回树洞休憩,小萝攀上参果树粗壮的枝丫,心情有点阴郁,可秋风吹得舒爽,不知不觉挂在上面睡着了。
醒后正是黄昏,晚霞渗透半面天,秋日的林木沐浴着晚霞余光,愈发柔静晕黄。
小萝揉揉眼,依稀望见山头那面飘起淡淡炊烟。她下了树,选了最近的路,弹跳着过去。
最终她停在一处栅栏墙外,她在这座山里住了多久了她不记得了,应该是很久很久,久到她数都数不过来,所以这座生养她的大山她还是比较熟悉的,往日游荡到此处时这里是个高阔破败的庙堂,依稀记得几百年前甚至更久,这座庙堂香火极盛,后来朝代更迭日趋没落,到最后空无一人成了猎人躲避风雪烈风的一处落脚点。
她记得里头有一尊很高很大的千手菩萨像。
将嘴里叼的草吐掉,纳闷,眼前这座庙堂何时变作了一方小小茅草屋?!
草屋顶上的炊烟被山风吹得稀薄,最终融入山岚。
院内两圈栅栏,里头种菜养鸡,两颗白玉兰花开到半荼蘼,莹白的花瓣铺了一地,最瞩目的要数墙角那张白玉石桌,上面竟放了一盏雾气袅袅的香茶还有……一整碟参果!
红到发紫的果子透着诱人的香气,隔了一整个院子都能闻见。小萝咽了咽口水,一闪身变回一只白萝卜,踩着极碎的小步子偷偷从栅栏缝里钻进去。
房门未关严实,她扒着门框从门缝里望见屋内躺椅上睡着个人,一身比竹叶还淡的绿衣裳,泼墨似得长发自躺椅垂到地面,直直的,柔柔的,对方侧着脸看不见面貌,只瞧见他腰间挂着一支笔。
他的脚下放了足足两筐头的参果,冒尖的。
太可恨了,怎么可以如此霸占山中珍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