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是刘安,今年三十。安不是貌若潘安的安,是平安的安。
刘安,也就是留平安的意思。
我的经历浅,要叫我说经历我只能说几件,说我混了十八年社会,从十二岁跟着大哥抽烟喝酒,高中辍学混社会,从小到大跟着大哥走没头脑混成现在这德行。
说我在十五岁时去纹身店纹了一条猛龙,也说我十八跟着哥去道上走,遭人打进医院里了,讹了个几万。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唯一的本事就是能啃骨头能吃苦,就凭这点,家里人给我在二十九那年给我寻思了个媳妇,叫余芳,一哑的姑娘家。
家里人盼我抓紧成家,男女也不顾了,就给我私自订下,寻一天领来这媳妇便给我这混社会的看。
都说社会上没家,我不同意是真的,她好也是真的。芳比我小三岁,嫁过三次,有两次因没生育能力被赶出去了,还有一次是嫁了个四十多岁的,老公死了。
离离分分又几年,她从二十二开始嫁,一直嫁到二十七也没寻着户好人家。
刚开始我便同她说了。我说:“你这小姑娘家别跟着我混,老子吃社会饭。”
她只在纸上写,写一笔流畅的字:“唔。我给你做家里饭,我等你回来吃,好么?”
谁教的,你说谁教的她这些。
我遇着狂的傲的多了去了,头一回见着这不狂不傲整个像一温驯小绵羊似的,她的攻势潜移默化。
我从二十九开始认识她,认识她是个哑的,不会说话,但很会“说话”。
家里人在窜和我们,我从前一年开始就认得她的长相,是家里给我发的照片,告诉我给我挑了个媳妇,长这样。
我对女的没感觉。
当时我这样讲,以前也有人给我找,我都给骂跑了。
但她不一样,她不介意我混社会又怎样,我家里人搬出去住老年公寓了,一天天靠着点低保与退休过活,此时一栋土房子里就都是我和她。
我在村里混的开,和哪个恶贯满盈的都认识,这个蹲过多久,哪个和我一起被拘留过、芳也常被欺负,但她也不怨。
她写:“总该认识认识的,不合适就散了。”
我总告诉她我们不合适,也骂过她,我说你个小哑巴找个谁不好偏偏找我,她沉默着,也不写字了,一整天都没理我。
小绵羊也会生气的。
她同我闹了八天的冷战,起初我没把她放眼里,我以为她就是个女人,也没什么好的,但她的菜做得好,也不晓得何处来的菜,一哑巴,也未有工作,从哪里来的钱买菜?
后来我才晓得这是她讨过来的,一点一点,一分一寸地讨来的,讨价也还价,脸都要挂不住了才讨来这么一点。
我不给她钱,她身上便也少钱。
我家里没什么钱,我兜里便也没什么钱,也都是社会哪几个混的一起做什么江湖仗义,互相有钱了都借点。
出去混么,都出去混,混来混去身上一点钱也无。在她来之前我从来都不晓得什么是个安宁。
安宁不就是被欺负么?后来我都想将那年的我给打死,怎么能这么、这么亏待她。
三。
芳来家里住几天了,我和她闹冷战,实际是她单方面冷待我,我也就不再和她说话了。偶尔我也会逗她,拿手将做饭的她连着腋下提起来,不过她都是面无表情着的,也不管我。
我说:“不想和我结婚了?”
余芳侧过脸,她的眼睛生得好看,是清澈的,总也如此的,我喜欢她这双眼。
灰色的,温润的。
好欺负的。
她轻脚踹我一息,看起凶了,后而却只得攀着我的身子下来了,过了几刻,我家里父母便又来电话,问我去说:“和芳相处怎样?”
我说:“还能怎样,我就单一辈子,不结婚了。”
家里人总讲二十九岁还未结婚便无人要了,无人要了。但我那时想,有芳这么个痴情的,或许我还有人要的。
便是这哑巴余芳。
她不讲话,只写字。字写的风情,有人情味。我也不晓得她哪学来的花言巧语,总拐的我想去注意她,多注意注意她。
许是她那双灰色的眼。
可从恶容易从良难,我浪迹惯了,突然被人束缚着会疯的,纵然我喜欢吃她做的,吃过一次了就会每天按时回去,那又如何呢?
她说不了话的,只一哑巴罢了。有身体缺陷。
谁愿意攒个几万的彩礼去娶她?
谁愿意呢?刘安,你愿意。
余芳夜里要强着和我睡一起,我拗不过她才应。
烦也要烦死了,她夜里总抓我衣服呜呜咽咽的,我不理她,她才收一点,却也还抓着我衣袖呜呜咽咽,不过仅是小声了些,矜持了些罢了。
那时我真想一巴掌抽过去给她,起身了,一巴掌就要下去。但却也没落下去,只能咬着牙警告她别搞其他的。
“你别闹,赶紧睡觉。”
她被我吓着了,却只静了一会,而后便在夜里将她用于传递语言的便利贴贴过来了,窸窸窣窣的,她趴在我的胸腔上,写:“想看外面的星星了,刘安,陪我去。”
“星星有啥好看的?”
余芳湿着眼睛看我。好似是被吓得狠了,连一双灰的眼都泛湿。
一瞬、只一瞬,我便觉得愧疚了,我不该凶她。因为她的眼,她的眼含情,总柔润。似这一阵柔润的风般,吹来了,吹来了。
魂在抖,魂在颤,两个魂在月光下,清澈的魂在走,靠着明朗的月光。我支着身子打着哈欠,看她在夜底下数星星。
数过了,她写:“刘安,你都是要怎么混社会的?”
我听见她在写东西,余芳偷偷地写了好久,过了一会,才递给我。
“就打架呗。”
我看她认真在听,便讲:“打架抽烟开包间玩呗,跟着大哥走,吃香喝辣,多好。”
“唔。”
她给自己加了语气词,慢慢地在写话:“吃香喝辣么?混到哪里了?”
我第一次听人这样问我,寻常人都带讥讽,她却温柔地在听。
或是傻罢,也傻透了。半夜里起来拽别人看星星能有多聪明。
她不把我当未来妻子,只当我是朋友,未有多余亲昵的举动,只是在问我。
混到哪里了?混到哪里去了?混他妈公安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