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六,夜。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
虽然雨已经停止了,但整个世界还是湿哒哒的,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腥味,有人会因此联想到春天刚刚割下的草,有人会联想到郊外的丛林……
总之都是清新芬芳的,总能使人心生愉悦。
镇北将军府的大门外,勾守黑已经被私兵捆得结结实实的了,正准备扔上马车。
看着像一个巨大毛毛虫被抬着的勾守黑,勾知白的心里仿佛也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其层层捆扎。
勾守黑连嘴巴都被堵上了,只一双眼睛不停地转着,最后定在勾知白身上,喷着火,夹带着愤怒和不甘。
他总是不能理解的。
勾知白右手举起来,意欲命令士兵们出发,可他突然迟缓了一下,然后又将手放下。
他走到勾守黑面前,整个人都松弛了些,脸上神情也松弛了些。
他甚至变得有些不像他自己,竟语重心长地同勾守黑推心置腹起来:
“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最近一直在调查舅舅负责押运军资的事,想来你已知晓此事绝非偶然,其中牵扯甚多,甚至背后有魏郡公南公闾的手笔……
你生性耿直,喜欢明刀明枪的干,最见不得这些阴私伎俩,怕是准备要与那南公闾对簿公堂,为舅舅讨回公道的吧?”
勾知白说的正是勾守黑准备做的,他突然停止了挣扎,瞳孔微张。
勾知白背手转过身去,举头仰望天空,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无边无涯的黑寂。
他像位行将就木的老人,满怀疲惫又无可奈何地慨叹,说话的声音也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别的什么地方缓缓飘来。
他道:“我朝自武帝后,历代君王皆好奢靡,特别是当今圣上,即位后在南北二宫的基础上又添东西两宫,凑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春天住东宫,夏天住北宫,秋天住西宫,冬天搬南宫。宫殿建起来后,又嫌地方敞阔人稀少不够热闹,于是年年选秀充实后宫,又在宫中设市集,命令妃嫔、宫女、阉人、守卫扮那屠夫卖肉,学那小二揽客,装那瞎子算命,玩得好不乐乎。
可是很快就腻歪了,接着又有了‘羊车巡幸’,侮辱臣妻,同室狗苟……
可这还是不够!今年年份不好,雨水多,晴日少。殿下嫌逻阳气闷,意欲在招阳山上修建别宫。招阳山高万仞,山上尽是石头,要在那上面修建一座别宫谈何容易?
国库早没钱了,今年又四处受灾饿殍遍野,户部的那帮人连赈灾都赈不过来,哪里还有银子拨往边疆?况且圣上还要修别宫……”
府兵在勾知白的授意下取出塞在勾守黑嘴里的布团,布团半湿,垂挂着丝丝涎液。
勾守黑侧头往地上先吐了一大口,这才活动活动下颚,去接兄长的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
语气很不耐烦,又急又冲。
勾知白转过来,上半身微微前倾,像小时候和勾守黑藏在后花园里说悄悄话那样。
他小声道:“前几日,刑狱里有人给我送来一根簪子,簪管里夹藏着舅舅的血书。舅舅说他们运往北疆的粮车,上面一层是粮下面全是沙子,士兵们预备过冬的棉衣里面缝的也不是棉,而是揉碎的干草,而且所谓的‘敌军’的真实身份也颇为可疑……你现在明白了吗?”
勾守黑向来桀骜不驯的头颅微僵,眼光也从别处转回到勾知白身上,兄弟俩彼此静默地凝视了对方好一会儿,勾守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故意正话反说:
“南公闾那老匹夫真是狗胆包天,竟
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梁换柱,他不怕被车裂吗?”
按当朝律例,凡贪污倒卖军械军资者,施以车裂。
算是最重的刑罚了。
“他不敢,这对他来说太容易暴露,而且麻烦,还抵不上他多卖官鬻爵几次。”勾知白直接打消勾守黑的最后一丝挣扎。
打一开始,圣上在国库亏空、民间灾祸四起的情况还能毫不含糊地拨足几军今年的军费军需时,勾知白心里就有些异样了。
后来,又亲召舅舅来担任此次的押运官,这丝异样又进而转化成浓浓的不安。
后来的事情证实,他的不安是对的
当然,若是换成历代任何一位皇帝,他都不会这么怀疑。
可是他们的这位皇帝,是个能在宫中开妓院,自己演龟公,太监装嫖客,能把自己的老丈,也就是魏郡公请上御座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主儿,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干不出的荒唐事。
所以勾守黑想要收集证据在皇帝面前告魏郡公一状,就像一只食草性小动物有一天跑到狼面前说狈欺负了它,要狼为它主持公道一样,其结果只会是狼和狈‘嘿嘿’相视一笑,然后再将这只小动物撕碎入腹。
“那舅舅怎么办?”勾守黑一张脸宛若金纸,他再傻也明白兄长的意思,若这一切都是圣上授意的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谁能不死?
可勾知白想的比他更多,眼白里透着几丝猩红,毕竟是将门之子,这些年装得再温润也仍不失‘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