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院的期间,沈家医院里重兵把守,守门的人不是军官,是青云堂的中山装。
张妈白日里会来医院照顾我。
来探望我的人都是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唐衡来过,白曼薇来过,令人没想到的是沈斯宁也来看过我。
至于谢白,我出事的这段时间里,他并不知情,因为他去偏远的地方做生意了。他每个星期照例寄一封信信来问候我,张妈负责替我捎信和送信,我回信时从来报喜不报忧。
有那么多书看,我在医院不算无聊,学习英文的时间便充裕了许多。
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学无限的知识,充实自我,这很重要。
阿麼说过,腹有诗书气自华,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多读书,总是好的。
我举着书本念英文,张妈在一旁打瞌睡,这时,门被人打开了,来者让我感到拘谨。
他杵着木头拐杖,一袭黑色的大褂长袍,便服为对襟,身长至腰,前襟缀扣襻五枚,图案为暗色花纹。他头上戴了圆圆的毡帽驱寒,看着像一个风烛年残的老人,却依旧减不了他当家人的气势。
我合起了书本,悄悄用手戳了戳睡着的张妈,然后礼貌的对杜筠徵道:“杜老爷怎么来了,您随意坐,我行动不便,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张妈刚睁眼的时候有些茫然,等她看见了杜筠徵,连忙就把位置让了出来,“老爷,坐。”
杜筠徵今日好像是一个人来的,他不紧不慢的坐在凳子上,吩咐道:“张嫂,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这丫头说一说。”
“好勒。”张妈走出去时,也不忘关切的回头看我几眼。
为了让自己坐的高一点,我稍微挪起位置,却扯动了后背的伤口,伤口不仅胀痛,还像被大马蜂蛰了一样,疼的我嘶气。疼痛缓过来后,我启口道:“不知杜老爷,有何话要说?”
杜筠徵的脸上分辨不出什么表情,他的面色有一些苍白,长眉下有一双深陷的眼睛,他眼底闪烁着一种精明,他问道:“那些通缉令是真的,你杀过人了。”
我咽了咽口水,攥紧被子,否认道:“没有。”
杜筠徵的拐杖在地上慢慢的轻点,他犀利的目光仿佛能将人看穿,我频繁的咽口水,他忽然笑道:“杀人有什么大不了的,敢作敢当才叫人服气。”
我硬着头皮,继续道:“没有杀过,我这么弱,别人杀我还差不多。”
杜筠徵瞥了我一眼,他颔首道:“嗯,是个晓得防人的丫头,再怎么否认,标准的通缉令,我还是认得出来,就算上面没有盖章。”
姜还是老的辣,敢情他已经看出来了。
我继续装傻充愣道:“通缉令上的名字是小妹,而我叫赵绮君,那个土匪不知道是从什么犄角旮旯里出来的,死咬着我不放,竟还弄了那么多张通缉令故意写上赵绮君三个字,杜老爷就别再逼我了,我如今惨烈至极,名声毁了,还受了重伤,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孤女,相信我一回吧。”
杜筠徵冷哼一声,态度不明,他话锋一转,和缓的问道:“你替我儿子挡枪了?”
我轻嗯一声。
杜筠徵的神色变幻莫测,不知他到底找我做什么,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来谢我的。过了片刻,杜筠徵长叹短吁,娓娓道来:“你是个好姑娘,我欣赏你,但你要明白,自古以来成亲是两个家族的大事,要门当户对,若笙的婚约不久前已经定了,对方是沈家的掌上明珠,你知道若笙为什么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亲吗?我杜家等的,就是沈斯如长大,她如今十六岁了,成婚法规定女子十八岁方可成婚,这场婚事,大后年就可操办了,明年办订婚宴,沈家嫁女有个条件,便是不许若笙纳妾,我希望你,明年自行离去,我会给你一笔财产,算作谢谢你救若笙一命的钱。”
杜筠徵的话就像绵绵的细针,针头一点一点的往我心口上推进,扎的我泛疼,却让我无法反抗。
我的情绪尚能理智,回答的还算干脆:“我明白,也从来没有想过嫁给杜若笙,他是东家,我是情人,我明白自己的地位,我是个俗女子,钱我要了,不去奢望爱情,人还是得活。”
杜筠徵微微睁了一下眼睛,显得有些意外,他第一次那么和气,乐呵呵的笑:“你,会审时度势,我还以为能替若笙挡枪的女子,性子会很倔强,不肯收钱,不肯离去。”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数额很大的银票,递给了我,“这是定金,一旦收了,不能反悔。”
杜筠徵真是个老辣姜,他要给我这么大的钱,绝非是给我钱花,他只是在为自己做保障。
将来我若是赖皮了,他自然可以同杜若笙说,我已经收了钱,如此市侩的女子,没有男人会喜欢,即使这个男人喜欢这个女人,看到自己的女人背后收长辈的钱,定会心生反感。
况且银票的支出,银行是有记录的。
我倒没有犹豫,伸手便接了那一张银票。我把暗黄的银票叠放好,莫名的感到一身轻松,却又有一身的痛苦,那种太过明白的痛苦在身上不停的蔓延,攀爬,直叫我浑身发凉。
我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此问道:“杜老爷,既然沈斯如要嫁给杜若笙,您这是要把杜家的继承权传给杜若笙吗?”
“不错。”杜筠徵坦白的回答了,我现在对他说,是一个没有威胁感的人,而且我们有了交易,说话不必防头。
我疑惑道:“你不是最钟爱汪夫人吗?那杜若霖怎么办?”
杜筠徵的拐杖末处滑进了床底下,他眼尾的褶子较多,眼皮垂下时,仍旧能见松垮的褶子,他低声道:“钟爱佩虹是一回事,杜家的继承权是另一回事,我还没老糊涂到看不来人的地步,若笙是杜家最有能力的儿子,他外家也强大,若霖的性子不行,能力也比不上若笙,若席在日本学医,一心想当大夫,杜家的百年弘业,交给若笙准没错了,我相信他会把杜家发扬光大的。”
“杜老先生难道不是对三爷愧疚吗?”我微微抬起下巴,看了一眼杜筠徵的神态。
他握着拐杖的瘦手逐渐捏紧,最后,他扼腕长叹道:“也有吧,其实门当户对可悲无奈,先夫人不过是家族的牺牲品,她也是我父亲当年悉心择的媳妇,家从南京军阀世家,乃名门将女,这辈子,我误了她,活的越老,越愧疚了她。”
看来杜筠徵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他定有诸多心事,却从不能向旁人言明,今日遇我促膝而谈,他一股脑的就说了出来。杜筠徵最亲昵的人都无法听到他的心里话,这次,恰巧被我这个外人给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