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拐进树林,后面已经有人吵嚷起来。
“快点儿,他们要追上来了。往那边跑,过了这个树林,臧爷他们就不敢追你了。山头那边是阮家的地盘。”范氏莎也不管章桀听不懂越南话,一气儿交代完,回头查看敌情。
越来越近了。
经过专业训练的保镖脚程极快,一会儿功夫已经近得能看清人影了。范氏莎力气用尽,累得跑不动,停下来扶着膝盖直喘气。形势紧迫,她不及细想,把章桀往前一推:“你往前爬呀,哎呀,笨死了!赶紧跑,跑了就别回来了。”
章桀扑通栽倒在地啃了一嘴泥,在高高的草丛里崴了脚,站不起来,眼睁睁看着持枪的臧家人朝范氏莎的方向追过去。
一个人留在原地待命,手里拿着枪,漫不经心地翻拣草丛,踱步朝他的方向靠近,眼看就要到跟前了。
远处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持枪的人骂了一声什么,转身跑了过去。章桀吓出一身冷汗,动弹不得,许久才从恐惧中平复下呼吸。
他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想起来身处何方,发生了什么变故。范氏莎帮他引开了臧家的人。她还是个小姑娘,而他是二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她现在有危险。他应该去救她。至少要带她一起跑出去。
章桀爬到近前的树旁,扶着粗糙的树皮一点点艰难地站起来。就着这个姿势,他往远处大路的方向观望了许久,转身朝范氏莎指给他的山头一瘸一拐地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树林像永无尽头的深渊。树木,草丛,也许有蛇盘过。他浑浑噩噩,一阵发冷一阵发烫,脑壳发晕。
狼嚎从远处传来,鸟雀展翅鸣飞,子弹出膛,枪声响彻云霄。
他大口喘息。
他没有回头。
他想活下去。
章桀突然停下脚步,无处不在的汗水浸湿了范文灵为他千挑万选的内衣,黏得浑身不得劲儿。
身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远方绵延数里的平原草地尽收眼底,一所摇摇欲坠的棚屋蹲坐在尽头的山脚下,再往上的丘陵顶上,有一座同样的棚屋,也用白漆在铁皮墙壁上刷着一个大大的“阮”字。
章桀放慢脚步,推开了山脚下一间棚屋的门。
没有灯光,漆黑一片。地上铺着一层干草,局部已经开始发霉腐烂,还有绵羊粪便的味道。
许是最近太习惯黑暗,他关紧棚屋的铁门,拨开一块空间坐下之后,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一切落定之后,可借以慰藉灵魂的安稳和归属感。
章桀闭上眼睛,默默等待。
等待什么?
天光开始发亮,从棚屋的缝隙挤进来,由清冷的鱼肚白到温暖的橙黄,嚣张的炽白,最后平静的复归黑暗。蜷缩在角落里的双腿麻得失去了知觉,章桀伸直腿坐下,身体开始强烈的排斥恶劣的坏境。
口渴,脑仁疼,干呕想吐,胃部绞痛,饿得咕咕乱叫。
去找些吃的吧。
他强撑着的精神终于放松,打开棚屋的门,看到了与跑来这里时一样的静谧黑夜。
他脚步不稳,每走一步都有跌倒的危险。不知道范氏莎怎么样了,那个尚不到他胸口高的女孩儿。
突然一声响枪嗡鸣,幽灵似的噩梦反噬回来,刺得脑仁疼。他晃了晃脑袋,把幻听赶出去,一阵自责的恶寒侵袭而来。他猛然站定脚步,转向朝着昨晚枪响的方向一步拖着一步走去。
狼嚎,火车鸣笛,男人的笑,女人的哭,听不懂的越南话,一重叠加在另一层上,汇集成耳边的嗡鸣,几乎要将他的耳膜挣破。又是那声枪响,仿佛射穿在他的胸膛。杂音顷刻间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无边的寂静,仿佛魂魄游荡的阴曹地府。
章桀停下脚步,脱力跌坐在草地上。
前方一片荒凉的坟墓,残破的完整的墓碑有的正着,有的歪斜,远处树上一只乌鸦雕塑一样站在枝头,无神的圆眼看向吓破胆的章桀。树枝地下,墓碑边上,斜丢着一只女孩儿皮鞋,沾着猩红的血滴。鞋子不知风吹了多久,落了一层泥泞的污渍。
昨天下过雨吗?
不记得了。
章桀手撑着地面让自己不至于跌倒。他像抓到一个烫手山芋,惊慌地把那只鞋子远远丢开,许久才去捡回来,用衣角擦干净表面,收进了口袋里,捂着脸无声地抽泣。
人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眼泪终于流下来,抽泣逐渐变成哀嚎,从空荡荡的五脏六腑挤出来,很快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章桀闪着泪光的双眼失去了属于活人的神采,周遭死亡的气息愈发浓郁,从一座座坟茔中散发出来,拴住了章桀生存的意志,让他觉得那鼓起的土堆里,或许是温暖的。
他喃喃细语,不知在对谁说:“我想回家。乾坤,你在哪儿?你快点儿回来,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乌鸦扑棱翅膀飞走了,飘下一片黑色的羽毛,未来得及落地,也被风卷向了远方。
谁来回应他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