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一夜，成了君臣两人不可触碰的禁忌。那旖旎迷乱的一夜，皇帝曾反反复复地回想，那么刻骨铭心，又让他失悔不已：如果自己不那么急切，脱脱是否便不会拒他千里？

脱脱如何想的，皇帝无从得知。只是自那夜后，两年之内，君臣二人再无单独相见的时候。脱脱仍是三日一次入宫奏事，可有怯薛陪奏，所谈皆是朝中要事。皇帝连闲叙的机会都不曾有。他仍在宣文阁读书，也仍有儒臣讲授，可脱脱却再也不去宣文阁督导他的课业。

偌大的宣文阁，很多时候，只有皇帝冷清清的一人。多少个日子，他从清早守到傍晚，也不见那人前来，陪伴他的只有沉默无声的书本和字画。再也没人督导他的课业，再也没人制止他的娱嬉，纸马、小泥人……堆了整个书案，连玩养的山雀都已生下雏鸟，可空冷的书阁仍是只有他一人。

没有人督导，连读书都荒疏了，可那人仍是不闻不问。

皇帝对此无计可施，久久压抑的爱意无可释放，心头渐渐滋生出怨憎来。

皇帝不来纠缠，脱脱却倍感庆幸，日子一天天过去，云州一夜，那难以自赎的羞耻渐渐被时间冲淡了。

心头再无烦扰，他得以专心朝事。至于宣文阁，脱脱悉数委托给翰林学士巎巎，更有王沂、周伯琦、郑深等名士宿儒主持阁事，是以脱脱并不担心。

自脱脱主政，更化革新，两三年间，朝政为之一清，虽有变乱灾荒，好在处置得力，民间尚且安稳。科举得以恢复，朝廷又苦心延揽人才，一时海内士子归心，群臣争相献策，朝野焕然一新，颇有中兴之象。而得以至此，首功归于脱脱，中外翕然称之为“贤相”。

时局稳定，朝廷财用也逐渐好转，脱脱开始思谋修史一事。元室既定鼎天下，为明示正统，编修前朝史书乃不可或缺的要事。可世祖以降，帝位更迭频繁，朝廷财用不足，更兼权臣乱政，维持朝局尚且不易，哪有精力用心文事。何况，国朝以前，辽、宋、金相继入主中原，三朝何为正统，乃是朝廷多年争论不休的话题。因此，修史之事一再延搁。时至今日，脱脱苦心筹谋，以江南贡士庄所出钱粮为修史经费，招揽欧阳玄、揭傒斯入国史院。经皇帝同意，以脱脱为都总裁，修史一事很快付诸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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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宣文阁，光阴正好，可皇帝坐在书案前，却百无聊赖。

案上的小小纸马早已不见，一尺来高的小竹马昂然立在案头。那是皇帝亲手用竹胎编制，又以丝绢缠裹其身，绘以油彩。书案上，一匹枣红马跃然而出，奋蹄驰骋，神骏异常。

哈麻陪伴一侧，见天子手制的神骏活灵活现，俨然活了一般，一时惊叹，连声称赞。皇帝回首一瞥，哈麻的笑意仍挂在脸上，但见皇帝神色郁郁，暗叫不好，连忙收住笑，小声劝道：“陛下想见脱脱丞相，奴婢为您去请便是，何必苦苦熬着？”

哈麻聪慧伶俐，皇帝那点心思，他哪里不清楚？这两年以来，皇帝独自熬过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只有他最明白。那人是皇帝心头的刺，根本提不得。可是这样下去，皇帝日渐憔损，无心用事，可怎生是好？

他心下焦急，也顾不得什么，脱口而出，很快他就后悔了，听到那个名字，皇帝哪里忍得，当即勃然变色，一把将那竹马扯碎，狠命丢在地上，还重重踩上几脚。待发泄够了，皇帝才坐回去，一脸颓丧，哈麻见了不禁恻然，怯怯道：“陛下，奴婢错了……”

那厢狠狠瞪他一眼，眼风凌厉如刀，割得他脸疼。哈麻倍觉委屈，巴掌大的小脸上，双目泫然欲滴，原本秀丽的面庞更添殊色。皇帝莫名出神，牢牢盯住他，死死盯了许久，心头的怒气竟慢慢消解开来。

他贵为皇帝，为求一人真心，难道连尊严都不要了？谁说那人就是独一无二？谁说那人偏生不可替代？

哈麻的脸仍晃在眼前，让他心神浮荡，不免生出绮思，可一看到地上残破的竹马，他猛地回神，想到心底那点欲.念，倍感羞耻，狠命地摇摇头，待平静下来，才道：

“传朕旨意，召丞相……别儿怯不花至宣文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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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了宣文阁，别儿怯不花仍迷惑不解，天子信赖脱脱，政事向来皆由首相入奏，其下省臣很少得见天光。况且宣文阁诸事本由脱脱主持，皇帝在此见他，又是何意？

一路上曾问了哈麻几次，可那个小内侍人精一般，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要害。他根本猜不到一点信息。等进了宣文阁，看到天子那张深沉莫测的脸，心里更是咯噔一声，惴惴不安。

莫非是脱脱背后谗害于他？他胡乱猜测着，在那沉重的目光中跪叩行礼，皇帝却语气淡淡，请他起身，甚至赐座。别儿怯不花受宠若惊，待坐下来，一颗心仍是跳得厉害。

“朕不在都堂，不知省中事，朝事向来由首相入奏，其间或有偏颇，也未可知。朕召你来此，不过想问，脱脱其人为政如何？”

皇帝垂眸看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可那双眼眸却如深渊一般，深浅莫测，只消对视一眼，便觉凛然生寒。

等到细思皇帝的话语，别儿怯不花更是遍身寒战：皇帝见他只为脱脱？天子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已对脱脱起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