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含章笑了,指着自己说道:“巧了,我叫许三儿。”
葛三儿歪着脑袋望着他,接着咧嘴痴痴一笑:“许三儿你长得真好看,一定有很多姑娘爱慕你。”
旁边的士兵没轻没重地冲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训斥道:“你这小傻子怎么能对许天师说这种无礼话呢!没大没小的……”
“无妨。”许含章并不生气,又问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家里人怎么让你来戍边了?”
葛三儿翻着眼费力地想了想,说道:“官家征兵,我哥不肯来,我娘说我人傻,没有用,在家吃白饭,就让我替哥哥过来了。”
许含章摸着他的脑袋:“这不说话挺利索的嘛,说谁你傻了,你聪明着呢。”
葛三儿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许三儿,你是第一个说我聪明的人。”
宴席结束后,士兵们熄灭篝火回了营地,许含章也回到屋内洗漱休息。
躺在床上时,许含章细细想了想,也不知吕公武到皇城了没有,皇上那边又是个什么态度。
他本打算写封军书寄回皇城报告这次胜仗的经过,但是转念一想,若是皇上知道他们凭借三万人都能抵挡住辽军,岂不是更不愿意派援兵过来。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先看情况,若是过两日再等不到援军,自己就赶回皇城亲自跟皇上要兵。
入夜,城楼上站岗放哨的士兵们早已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四个士兵探着脑袋朝城外漆黑的远处张望,见草丛里有火光闪了闪,连忙拿起城楼上的火把做手势回应。
傅崇从树荫的黑暗里缓缓走出,对耶律楚南说道:“殿下,值夜的哨兵都放倒了,赶紧先派一批人上去,记得不要点火照明。”
耶律楚南点点头,悄悄朝趴在地上的一排士兵招招手,那群人马上扛着云梯往城楼奔去。
云梯顶部有铁钩,轻而易举就能固定在城楼上,辽军借着月色,以最快的速度轻手轻脚地踩着云梯爬上城楼。
耶律楚南也跟着上去,在城楼上
落脚后眼神复杂地望着被黑夜笼罩的城内:“平日里攻都攻不下来的雄州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翻进来了。”
傅崇道:“这还要多亏殿下白日里输得太漂亮,连盛璟的士兵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耶律楚南懊恼无比,语气微微愠怒:“也就你有胆子挖苦孤。”
傅崇竖起手指示意他小声,然后转身对那四个盛璟的士兵说:“你们几个现在带人去闵攸他们所在的营地,在营地周围倒上油,动作要快要轻,注意绕过巡查的人,如果被看见了,立刻点火。”
“那要不要先通知王将军?”
傅崇冷声道:“不必,我不需要已经没有价值的人,我觉得顾太尉也是这么想的。”
待耶律楚南领着士兵们下了城楼,傅崇一个人负手站在城楼上惬意地闭上眼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凉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东南风,看来天也要助我。”
此时,军营里万籁俱寂,一片漆黑,只有门口架着的火把在黑夜中静静跳动着昏黄的光芒。
贺子藏躺在床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转了转,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莫名心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自从上次闵攸提醒他注意王宇博,他就想通了很多事情,比如为何军中会有士兵敢联合起来提议投降,比如皇上放弃雄州的谣言是怎么传开的,再比如辽军八万人攻城的消息又是谁放出去的……
一连串事件弄得军中人心惶惶毫无斗志,若不是许含章一番煽动振奋了士气,只怕手下这群士兵早就不战而败了。
只是贺子藏想不通,为何在战胜后,王宇博竟然什么动作都没有,他太安分了,安分到让人起疑。
他仰面躺在床上,习惯性地扣着指甲反复思索着,一定是自己忽视了什么,可究竟自己忽视了什么呢?
如果王宇博没有动作,那么他手底下的人……
想到这里,贺子藏猛得从床上坐起来,拍着脑门惊呼道:“那几个人……因为劝降被王爷关起来的那几盛璟的士兵!我竟然只顾盯着王宇博,把他们忘记了!”
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假设这几个人已经逃脱了,他们又会在城内做什么……
贺子藏连忙翻身下床,打开桌上的鸟笼将鸽子放出来,然后顺手抓起外袍披上,顾不得夜风寒凉打开门冲了出去。
跑出门没多远,贺子藏便看见营地周围隐隐绰绰有不少黑影,虽然在夜色中看不清那些人影的打扮,但辽人都是披发带绒帽的,不似汉人日常束发,因此仅从黑影的轮廓就能看出……是辽人!
贺子藏顿时觉得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跑到战鼓边抓起鼓锤重重地砸向鼓面,颤抖着声音大喊道:“所有人备战!”
傅崇隔着军营的围栏,目光阴余地远远地望着他:“看来小矮子还没有那么迟钝嘛……”他眸光一凛,高声发号示令:“点火!”
当火光划破黑夜亮起的一刹那,便如同一条发光的长蛇顺着已经洒好的油迅速蔓延开来,顿时军营周边火光一片,士兵们连盔甲都来不及穿慌乱地从营帐中冲出来,却发现火势凶猛已经将他们的营地团团围住根本无处可逃,一群人叫喊着相互推搡,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在火光中四处乱窜。
“都冷静下来!不要乱跑!”贺子藏几乎是快要哭着喊出来的,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听得进他的话。
贺子藏透过火光,看见营地外那个傲然而立的身影,那让人生厌的深邃五官,他愤愤地把鼓锤摔在地上,怒不可遏地叫出那人的名字。
“傅崇!”
战场上的对手竟然以这种方式第一次相见,平日里都是坐在各方军帐中
排兵布阵,彼此暗暗较量着谁的兵法更胜一筹,每做一个决定总会忍不住去考虑对方的想法,如果是那个人,他会怎么做?
即使从没见过面,二人却将对方的一切琢磨得谙熟于心,贺子藏才会在混乱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那个从未见过的冤家对头。
傅崇隔着老远也回了一句:“认输吧小矮子。”说罢转身漠然离开。
沉睡中的许含章听见外面一阵骚乱,鼻尖也萦绕着烧焦的气味,他猛得睁开眼,转头隔着窗户纸见外面火光攒动,心下大惊,正欲从床上爬起来,屋门便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接着一股刺鼻的浓烟涌进屋里。
闵攸身着单衣神色严峻地冲进来,一把将他从床上拽起来。
“怎么走水了王爷?”许含章抓着他的胳膊慌乱地问道。
“辽军设计放倒了值夜守城的士兵,已经攻进来了。”闵攸边说边把手中浸了水的毯子摊开,将许含章整个人裹进去。
“可是王爷……你把毯子给我了你怎么办!”
“没时间啰嗦了,你跟紧我,不要乱跑。”闵攸将湿帕子捂在许含章的口鼻上,让他自己拿好,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冲进滚滚浓烟中。
“等一下,我的书!”刚一出门,许含章便想起了压在枕头下的《阴笈九录》,从闵攸的大掌中抽回手跑回房里,把书揣进怀里再快速跑出来。
闵攸微怒地训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什么破书,不要命了。”
“这是我义父留下的,有大用处。”
“行了,你自己拿帕子把口鼻捂好,快跟紧我。”
此刻屋外已经火光冲天,营地里四处都是垮下的木头和燃烧的房梁,士兵们身上带着火,哀嚎着到处乱窜,直到成为一具具烧焦的尸体,尖叫声、风声、火焰燃烧房屋时爆裂垮塌的声响……
所谓地狱之景,恐怕就是眼前这副样子吧。
许含章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呛人的浓烟将他逼出泪来,他甩开闵攸的手,说道:“王爷,我要求雨。”
“求什么雨,已经来不及了!”闵攸愤恨地咬牙,往下拉了拉毯子遮住许含章的眼睛不让他四处乱看,然后伸手将人抱进怀里。
“人都死差不多了。”他把脸伏在许含章盖着毛毯湿漉漉的肩膀上,按住他的后脑勺沉声道:“我只希望你能活下去,听话,我带你走暗门,贺子藏会在那边接应你,觉得残忍的话就不要看,跟着我走便是。”
许含章感受到闵攸苍劲的五指穿过自己的指缝,他也作出回应,两人的手指交缠紧紧扣在一起。
由于被毛毯盖着头,许含章没办法直视前方,只是低着头望着脚下,加快脚步跟紧闵攸前行的步伐。
二人大步流星地穿过着火的营地,耳边时不时响起木桩崩塌的剧烈声响,闵攸抬手用剑砍断从天而降带火的横梁,叮嘱道:“注意些脚下别踩到火上。”
许含章抬腿跨过一具具尸体时,看见地上那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手里攥着半截手帕,他猛得停住脚,颤抖着叫了一声:“葛三儿……”
闵攸拽了拽他的手:“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笔账日后本王替你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