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更二点，神都洛阳。

撞钟小吏登上应天门，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仍墨黑一片，底下的巨兽洛阳横跨洛水两岸，安静沉睡，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似呼吸般，忽闪忽灭。

是时候醒来了，他暗自想到，随即捋起袖子，用力擂起晨鼓。

响亮的鼓声划开长夜，穿过宫门向外传去。

片刻后，神都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相继擂鼓，各寺庙也撞钟加入，坊门前的咚咚鼓断断续续擂响。洛阳城内钟鼓声回荡，形成一曲壮大的奏乐。

全城的钟鼓报晓中，各道城门、坊门纷纷打开。

两鼓后，朝阳从天际喷薄而出，照耀在神都上。

小狼在建春门外，仰头看向渐渐爬上城墙的阳光，耳朵里回响着不绝如缕的鼓音，目瞪口呆。追风似也感受到他的心情，烦躁不安地原地踏步，扬起一阵黄土。

“这便是神都每日的钟鼓报晓了。”卢笙在一旁道。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在小狼这个异族客人眼前，卢笙也神采飞扬地望着高高的城墙，脸上的自豪溢于言表。

小狼渐渐收回目光，忽觉得眼角白影一闪，身下的追风也一惊，长嘶一声后退几步，差点撞到身后拉车的驴。

赶车伙计大为不满，扬鞭在空中抽了个响花，却是惹火了性格急躁的追风。追风转过身去，对着那伙计轻蔑地打了个响鼻。

马上的小狼被这么一转，没来得及看清，待呵斥完追风再转身寻找，哪儿还有白色的影子？只是觉得一瞥之下，那白影真是像极了前几日那侠客洛离身旁的白狼子夜。

“小狼，该我们了。”卢笙在一旁提醒道，拉马走向城门。

门卒倒没有为难他们，验过公验、登记完货物后便速速放他们过卡。

走进城门洞的刹那，周围的光线一下子都消失了，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连着外面的杂音也一并隔绝，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一样。

小狼看向前方越来越近的光亮，咽了口唾沫，害怕又期待的心情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升起。

但在他来得及喊停之前，马儿已然走向那光亮，他只好眯起眼，措手不及地迎接真正的盛世大唐。

全白的的世界慢慢柔和，映出了它本来的样子——眼前的建春门大街有四十丈宽，够五十多辆马车并排而行。两旁的高大槐树对称排列，树叶已黄、散落纷飞。树下的排水沟渠后是坊墙，矮矮的露出些许飞檐深廊、黑瓦青砖。中间平坦的黄土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各行其道，有青衣麻服的普通百姓，也有骑马而行的清高士人，有奴婢成群的大户人家，也有衣着褴褛的乞索儿，诸般身份地位悬殊的人，都此时此刻共存在偌大的神都里。

小狼坐在马上左右张望，不知自己能否在这里找到一席之地。

“可是迷路了？”询问声从旁传来。

小狼转过头去，见一男子立在马旁，狡黠地看着他。

这郎君生得极奇怪，上身明显长于下身，若是他蹲着你准得认为他有七尺之高，待他真站起来又大失所望。他脸庞还算方正，偏偏左眼上有道很深的疤痕，把这方正也给破坏了，因而简直一无是处，长得毫不讨喜。

一旁的卢笙一惊，这人明明一副门卒打扮，可却不规矩在岗位上，实在可疑，便一把拉过小狼，示意他不要说话。

“多谢郎君好意，他是商队的帮工，初来神都，不懂规矩，切莫责怪。”

男子打量了一下商队，追问：“可是从西域而来？”

“正是。”

“修善坊走这条路才对。”男子指了指他背后的大街。

修善坊近南市，聚集大量的胡商，因此一般西域商旅都往此处行去。

可偏偏，他们不是一般商旅。

卢笙心中暗骂多管闲事，揖礼答道：“再谢郎君，可某要先去城北，送去给人捎带的东西。”

“给谁？”谁知这人一点不知趣，继续笑嘻嘻追问。

卢笙这才醒悟这人是来揩油的，赶紧从袖中掏出一串钱，往他怀中塞去，“友人相托，还望郎君看在我们讨活也不容易的份上，多多见谅。”

原因商税高昂，商旅偶尔也会做些走私的活路，门卒也深谙其道，揩点油水不在话下。卢笙此趟虽并未接私活，然他心中有鬼，只想快快了结此事，给钱也很是畅快。

门卒不动声色将钱收入怀中，又上下看了他们几眼，没有让开，反而继续笑着道：“足下这趟货挺多？”

小狼手已向腰间的弯刀摸去。

卢笙心中也是愤怒不已，但面上还是维持着微笑，语气却多了些威胁的意味，“我们卢家商队也算是有名的商队了，不知郎君有无听说过南市的轩仁堂，卖的便是我们商队带回来的西域货。连京兆韦氏、河东裴柳，都是我们店中常客。”

“轩仁堂自然是听说过的。”门卒不急不慢地回答，“但怕货物里不止笔纸墨宝这么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