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日,神都。
一座崭新的祭坛矗立于洛水南岸,旁的还修建了一座供圣人暂作歇息的行宫。
今日正是洛水大祭,未明一刻,天还未亮,谒者已引领祀官在门外等候一个多时辰。
少时,地面微颤,一支庞大的仪仗队出现在地平线上,手中的火把划开夜色。
队伍前行番府兵百人,接着十二骑兵举九流旗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卫士之后,几名宦官举二伞、二圆扇、二长方扇,再之后,两驾豪华辂车行来。
头驾自然是圣人的銮驾,车以木构,饰以金银,龙驰虎骤,皆刻其上。其后一车也不输此驾,以红木为构,饰以美玉,上刻凤鸾,乃武太后的辂车。
二驾车后,朝服结珮的文武百官跟随。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在行宫前停下,圣人从銮驾下,随即撇开众人,亲自去第二驾辂车请武太后下,一行人簇拥二人进入行宫。
正堂高阶之上,武太后端坐于御座。这圣人的宝座本应是天下至尊所坐,但她坐在御座上却是那么理所当然、从容不迫,好似她本来就应坐在那里一样。
上官婉儿今日换了一身男装,可惜她无害的脸实在是不适于这身衣服,甚不及御座上一身女装还上了年纪的人英气勃勃。她先是到殿外确认了一下,才低着身子走回到那人身边,俯身恭敬又不失担忧地道:“太后,快天明了。”
武太后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咬了咬唇,小心开口:“臣有一事相求。”
“带卫士上祭台,不成体统。”
上官婉儿恳求道:“便是只准韦三郎跟着上祭台也好,臣办事不力,未查出他们的计划,但他们定是会找准这祭典的时机下手。”
武太后突然出乎意料地问道:“准备好了?”
婉儿还未反应,殿外又一人进来。
原是已换上裘冕的李旦,堂堂大唐天子,他却恭敬地走到陛下,对御座上的母亲一拜道:“今日还没来得及向太后请安。”
武后动也未动,思索了一下道:“一会儿的终献,让承嗣来。”
李旦眼皮一跳,让非皇家的子孙来终献,可是从未有过前例的。
可父亲尚在时,不也为母亲开拓了以后宫终献的封禅大典先例吗?
退一步说,虽然他还挂着圣人的名号,在他霸道的母亲面前,即使他母亲要这帝位,要这江山改姓为武,他又有何法阻止?
李旦提醒着自己,想想暴毙而亡的大哥,被贬为庶人又神秘死去的二兄,还流放在房州的三兄,与数月来第一次走出东宫的自己。
他几乎不可见地捏了捏衣袖,一瞬间又恢复到那知理让贤、任凭母亲摆弄的儿子,恭顺地答道:“尊。”
天大明,日渐高,照耀着洛水旁宏大的排场。
原为码头的洛水之南封了起来,卫士持兵刃站于路口街角,将这一坊之地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仍然热情不减围在外,争先恐后地张望。洛水之上亦禁船一日,大大小小的船只停于津中,露出洛水宽阔而平静的水面。
俄而,人群一阵惊呼,原是太常卿司仪领着圣人上了祭台。
只见圣人头戴冕冠,身穿大裘,百名宫女赶工数百天才绣成的日、月、龙纹栩栩如生。四方奏起《太和之乐》,圣人开始祭拜,两拜之后,圣人撤下,舞者、乐者匆忙而上,一番文舞。
上官婉儿站于祭台的御座之旁,这御座也如在朝堂上一般,在之后拉起四方帷帐,遮住了端坐在里的人,看上去倒是比御座更为显眼。
而御座上的李旦也极为不自在,他双腿微曲,只将臀一点压在御座边缘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弹起身。眼睛虽看着台上的文舞,实则无时无刻注意着身后,极为小心地换了两次姿势后,他压低声音吩咐上官婉儿:“上官才人,请母亲二献。”
上官婉儿点头,回头看去,千牛备身打扮的韦陵游站在不远处,打手势表示没有发现,于是她抬手示意。
数十位宦官急急跑上祭台,不一会儿,三层帷帐立起,迢迢御帐连天蔽日,将硕大的祭台包裹其中。
御座后的人终于走了出来,百官俯拜,天子也从御座上站起,低头侍候。
遥想当年高宗泰山封禅,听信当时还是皇后的武氏谏书,以帷帐遮掩祭台,由武皇后率后宫女子行终献,众大臣在下指指点点,相互讥笑。
却不知当时讥笑的大臣有几个活到今日,若真有,又是怎样一番感叹。
《太和之乐》重新奏起,武太后登上坛丘。
霎时乐止。众百姓和诸卫士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往上看去,只能看见帷帐后一个模糊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