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发得刚好，雪白浑圆。

半张脸上布满伤痕的少年蹲在石头上，伸出两根手指夹着它翻来覆去地看，这馒头，它硬得有些过分。

眼下正是十二月底，北荒最冷的时候，积雪在谷底厚厚地累了一层，足有三尺深。料寒峭壁上的枯藤皆是有气无力地垂下来，北风一刮，发出萧萧瑟瑟之声。

少年挠了挠脸上的疤，继续捏着那冻得像是块石头的馒头出神：半个时辰前，他还在滚滚熔浆里安稳地躺着，那里暖意融融委实舒服。

这里许多年没人来了，又安静又暖和，实在是睡觉的好地方。等到上面隐隐约约显出一个黑影的时候他还毫无防备。

那黑影在顶上哭了半日，声音细密尖锐，等他反应过来时身边的熔浆猛地往下一沉——那人投熔浆了！

他活这么些年，见过投河跳崖上吊吞毒的，就没见过大老远跑过来跳熔浆的！

骤然坠下的重量砸进滚动的熔浆，一时间沉浸在熔浆里的戾气私下奔散，将他的残魂顶进那具躯体里，摔在不远处。

等他好容易爬起来准备跳回去接着睡觉的时候被一群人拦住了，那群人面上神色各异，有同情的，有惊诧的，也有讥笑的。

“他胆子真大，竟还想去跳九转炼狱。”

“北荒好几年没来弟子，这回新来了这么一个，结果不仅是个丑八怪，还是个废物。”

“不就是叫余明轩说了几句吗，就这么要死要活的，果然是北荒出来的人，实在软弱。”

“啧啧，这也不能怪别人，谁叫他没本事呢？”

“也不能这么说，大家一路上对他确实是淡薄苛刻了些，他……”

“要不是他们北荒出了裴迟于这个魔头，十年前三清峰根本不会损失上百位上好的弟子，他们北荒人活该！”

……

他颇为悠闲地站在原地打量这些人，说实话，十年没见过活人了，新鲜得紧。断断续续听了半晌，把方才那个投熔浆的少年大半生捋了个清楚。

少年名叫裴宁，是北荒裴氏一族的旁支子弟，前几年送去三清峰修习。因其幼年家中失火烧坏了半张脸，貌丑木讷，资质平平，以至于被同门弟子欺凌，但最重要的是——

他是裴迟于的后辈。

裴迟于乃是四海八荒恶名昭著的魔头，心术不正作恶多端，居心叵测混入三清峰迫害同门弟子，强取美貌师妹，事迹败露后叛出师门，屠杀收养他的北荒荒君满门。最后被同门师兄姜惊落和肖尤臻联手打落九转炼狱，灵力修为叫业火淬了个干净，尸骨被滚滚熔浆吞噬。

有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前辈在前，这后辈的凄惨生活可想而知。裴宁受尽耻辱，在入门考核前几日随众人来北荒寻找凶兽，同行的余明轩几人又拿他资质和家族讥笑嘲讽半日，巧的是那日正碰上闻讯而来探望儿子的老父母，裴宁羞愧难当，自觉对不住父母，又奈何不得家大势大的余氏一族，羞愤中遗书一封，跳了九转炼狱。

这些人皆是看到遗书后赶来的，裴宁在三清峰和其他弟子是有些不同的，当初他进门的时候，北凉君姜惊落曾多看他几眼，随后他便进了三清峰主峰——上清峰，在外门做些杂活，小小一个弟子自然不足为惧，只是上清峰的人都不好糊弄。

余明轩只怕出了事追到自己身上，到时候可有苦头吃，心急火燎赶来，见“裴宁”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于是又讥笑起来。

裴宁自幼烧坏了半张脸，平时又独来独往，因此在三清峰呆了几年也没人记得清楚他长得什么模样，只知道这丑八怪烧坏了半张脸，又呆又笨。

众人嘲笑一番，见“裴宁”不似平日里那般脸红气喘唯唯诺诺，而是镇静自若地站在原地盯着他们看，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从左转到右，间或摸着下巴点头，若有所思。众人被他看得一阵恶寒，轰然一下就散了。

“来，这是烤过的馒头，你先拿着吃吧。”有个年纪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挎着剑朝他走来，细皮白面，身形单薄得像是江南小河边上的杨柳条，“杨柳条”此时正握着一个烤得略微发焦的馒头递过来，“不必这般在意，也别想这么多，我们先回去吧。”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是南荒云氏一族的云陵，出行的时候我与你打过招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