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喊声,自己的吐息声,自己的心跳声,自己的汗水流淌下来的声音,零星碎石的落地声,以及回音。
绝望在瞬间笼罩了他,似有实体一般扼住了他的咽喉。
早知陆怀鸩会死于此处,他便该对陆怀鸩好一些。
不对,陆怀鸩不会死,陆怀鸩怎么会死?陆怀鸩未曾享受过一天快活的日子怎么能死?
他不久前吐了一回,嗓子被混于秽物当中的胃酸灼伤了,呼喊了这许久,已然嘶哑,疼得难受。
忽然,有些微声响从石缝中流淌了出来。
是怀鸩么?他循着声响,疾步到了石缝前。
石缝那头有人回应道:师尊,便是弟子。
紧接着而来的并非破石而出的陆怀鸩,却是削铁如泥的蛛丝。
蛛丝利落地贯穿了谢晏宁的咽喉,登时血流如注。
谢晏宁尚未反应过来,面上还盈着欣喜的笑容,但温热的血液却已顺着蛛丝流淌了下来,将这蛛丝由银白染作猩红。
第13章
为了捉住蜘蛛精,替天行道,更为了得到谢晏宁的褒奖,陆怀鸩原本任由身体下沉,并不做挣扎。
但听得谢晏宁急声唤他怀鸩,见得谢晏宁面露惊慌,又被谢晏宁的双手触及头顶,他却后悔了。
谢晏宁素来高高在上,阴晴不定,他甚少能读出谢晏宁真正的情绪。
可须臾前的谢晏宁竟让他觉得他于谢晏宁而言,很是紧要,即便他吻上那一双唇瓣,谢晏宁都不会责怪他。
然而,后悔早已来不及了,他的身体仍在下沉,下沉之处却已被封闭了,以致于他再也瞧不见谢晏宁半点。
师尊师尊晏宁他顿觉自己冒犯了谢晏宁,居然忍不住又唤了一声,晏宁。
大约半盏茶后,他终是落地了,他身处于一洞穴当中,洞穴昏暗不明,东西南北分别有四条岔路。
他夜视能力尔尔,立即变出了一支火把来。
他未及站稳,蛛丝铺天盖地而来,直逼他的心口。
显然,蜘蛛精的目的乃是他的心脏。
他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心脏拱手让予蜘蛛精,唇齿一动,掌心陡然出现了一把软剑。
谢晏宁本身剑术平平,当年谢晏宁命他选择武器之时,他却选了软剑。
故而,谢晏宁仅教了他一些基础,又丢了一些剑谱予他。
他及冠那年,谢晏宁亲自请铸剑师铸了这软剑,作为他的及冠礼。
谢晏宁让他自己为这软剑命名,他不假思索地将其名为扬清,取自激浊扬清。
闻得扬清二字,谢晏宁似笑非笑:你若要扬清,本尊自是首当其冲。
他当即跪地,恳求谢晏宁降罪,但谢晏宁仅是拂袖而去。
他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谢晏宁降罪,足足一月后,谢晏宁都未下达任何命令。
除夕当夜,他几乎已将那份战战兢兢遗忘了,谢晏宁竟突然命他屠杀一个村庄。
村人无一得罪过谢晏宁,俱是手无寸铁。
他下不了手,回了渡佛书院,向谢晏宁请罪。
谢晏宁一面看着厨子剥去梅花鹿的皮毛,一面笑吟吟地道:你不是欲要激浊扬清么?本尊却偏要你激清扬浊,这渡佛书院中,清者惟你一人,不若你自行了断吧。
谢晏宁所言字字震耳欲聋,谢晏宁待他算不得好,亦算不得差,他不曾想过谢晏宁会令他自尽。
弟子他堪堪吐出一个字,乍然被谢晏宁打断了:你这条命是本尊捡回来的,本尊难不成收不回去了?
他以为自己经历过诸多苦难,早已是成熟的大人了,但那时他却顿觉自己过于天真了。
谢晏宁从来不曾将他当作过徒弟,他不过是谢晏宁不称手的工具,消磨时光的物件。
昔日偶尔会细心教导他的谢晏宁,偶尔会对他温言软语的谢晏宁,偶尔会关心他的饥饱冷暖的谢晏宁仅仅是谢晏宁兴致来时所制造的假象,真正的谢晏宁冷心冷面,残忍无情。
是了,谢晏宁被称为魔尊,据闻八百余年前,于渡佛书院一战杀了上万正道之人。
他脑中乱作一团,软剑却飞入了他掌中,紧接着,他的右手猝然失控,执着软剑,一寸一寸地钻入心口。
片晌,他身上的衣衫变作了一身血衣,而谢晏宁却仍是含笑地望着那梅花鹿。
那梅花鹿亦是鲜血淋漓,在谢晏宁眼中,他与梅花鹿恐怕全无差别。
他歪倒于地,最后映入他眼帘之物乃是谢晏宁的双手,这双手正拈着血淋淋的鹿肉。
后来,他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他命硬,被谢晏宁吊于渡佛书院前足有十日都未丧命,期间甚至还下了三日三夜的暴雪。
谢晏宁觉得有趣,便着人将他放下,又请了杨大夫为他医治。
他心口的伤处已化脓了,又有寒气入骨,但经过杨大夫的悉心照料,不出半月,他便康复了。
谢晏宁并非再吩咐他滥杀无辜,可他却再也拾不回那份天真了。
他已深刻地明白了,他与谢晏宁名为师尊与徒弟,实为主人与工具。
但近几日的谢晏宁似乎有所不同了
便是在恍神间,他险些被蛛丝刺中,幸而他及时闪躲,只衣袂破了一个洞。
他收敛了思绪,专心致志地对付蛛丝,并观察着四周。
如此多的蛛丝在此,操纵蛛丝者想必定在不远处,他身处洞穴中央,目光所及之地连一只蜘蛛也无,更遑论是蜘蛛精了。
蜘蛛精该当隐匿于东西南北四条岔道中的某一条。
那么他所要做的便是摆脱蛛丝,再一条一条地搜索岔道。
可惜,他却迟迟无法摆脱蛛丝,反是身上被蛛丝划开了一个一个的口子。
他向来吃苦耐疼,并不在意身上的口子,且这些口子并不深,未多久,血便止住了,但他的衣衫却已成褴褛。
蛛丝源源不断,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他念了口诀,引来烈火,烈火努力地吞噬着蛛丝,但仅能吞噬一小部分。
这蛛丝并非寻常的蛛丝,要以烈火对付蛛丝还是太过勉强了些。
他又引来了更多的烈火,趁着蛛丝被烈火阻拦的功夫,进了距他最近的南方的岔道。
一进得岔道他竟然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且这血腥味尚且新鲜着。
他谨慎地一面观察着四周,一面前行。
约莫一刻钟后,他看见一团一团的蛛丝,从另一头爬来。
每一团蛛丝都被鲜血浸透了,内里都裹着一颗猩红的心脏,或大或小。
这些心脏是从何而来的?
另一头尚有许多活人吧?
他赶忙飞身而去,又看见了一樽青铜鼎,这青铜鼎较他矮上些许,其上刻着的纹案乃是各种酷刑施刑的场景,正有蛛丝将心脏往里运,里面已盛了不少心脏了。
他从来不曾见过这许多的心脏,身形一滞。
为何要将心脏盛于青铜鼎中?
青铜鼎难不成是蜘蛛精的食器?
他无暇细想,继续向前,前方乃是一片空旷。
过了这片空旷,许久后,他乍然瞧见了零星光亮,前方似乎便是出口了。
被夺走了心脏的尸身在何处?
是在这出口之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