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雪粒子从日落砸到深夜才有了肯停下的趋势,轻软的雪毯早已被冻成了瓷实的雪砖。寺中的道人却仅着单衣,踩着木屐从屋内走了出来。抽去门闩,道人轻轻将大门向内拉开条细缝,寺门口的古树俨然要与之前迟迟不肯离去的少年冻为一体。少年似乎已经被冻僵了,道人的木屐踩在雪上的咯吱声都没能让他睁眼。
道人弯腰将手放在少年的额头上,待少年幽幽转醒后叹息道:“非吾等有意怠慢,您既然能找到此处,便是与吾派有缘。但师祖立派之初就告诫过后辈,绝不可参与到凡人争斗中去。阴镇仙家全族覆灭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您尘缘过重,便是能挺过师父的刁难,也进不得寺门。若是有缘必会再见,您先去吧。”雾气出口便化成白霜,眨眼间将少年托送到了山下。
今夜的大雪已将山路封死,少年近半年都无法上山再叨扰他;山下的村庄常常救治异乡游子,少年性命定是无虞。道人脚步轻快地回了屋,师父成日里念叨他做事顾头不顾尾,就连羽化前还在嫌弃他比不上离寺近十年的师兄们,但今日他却办出了堪称两全其美的事来,可见阅历丰富如师父的老江湖也会有失算的时候。
一道寒光破开柔和月色,巨大的雪团从山腰处翻滚而下,被它外层冰霜晃醒的村民不知凡几,都以为是山中仙人又要外出游历,纷纷起身坐在床头面向窗外祈福。越滚越大的雪团径直冲向面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矮墙,不堪重负的毛竹嘎吱断成几节,落地带起了漫天的雪尘。
雪团冲进院中平地左右滚了几圈,眼见要撞到影壁上,忽而被几条凭空出现的粗枝缠住,晃晃悠悠停在了主位屋舍的石阶下。一位披着绣金暖裘的青年在它停稳后挑开帘子走了出来。他看看裂开一半的雪球又看看坍塌的院墙,含笑对仍嵌在雪团中的抱膝少年敷衍地弯了弯腰道:“多谢贵客不请自来。”
粗枝小心翼翼地将少年从雪中扒拉出来,又拧成一股托着银发白眉的少年送到了后院正
房廊下的石凳板上。青年取了个烧着银炭的铜盆放在板下,手捧暖炉站在一旁等着雪人化开。
火炭近燃尽之际,靠在柱上的少年抖了抖,双眼泛着初醒时的朦胧,将周围打量了一番,看到廊下笑吟吟的青年时微微蹙起了眉,眼前人虽穿着由金线绣上道经的道袍,但面相凉薄气质轻浮,怎么看都不像神幻莫测的世外高人,反而更像是哪个富贵家族里宠出来的游手好闲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见他醒来,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乖,叫师兄。”
“叶师弟,休得胡闹。”身着绯红仙鹤袍的沉稳男子此时掀起布帘走了出来,带着歉意向少年介绍起他们,“在下莫子白,这位是在下的师弟,胡闹惯了,望您莫怪。师父请您入内室一叙,不知您是否方便?”见少年欲开口,莫子白比出噤声的手势,缓缓道,“贵客之名,不妨见过师父再来决定是否要告诉我等。”
“有劳小师父了。”少年迅速站起身来,向叶庄拱手为礼,顺着莫子白的指引进了暖气充斥的屋内。说来也怪,冻在少年身上的冰雪化去后,他的衣裳竟干爽如初,是以莫子白压根没想到少年是从雪团中被挖出来的,只以为少年又是个被叶庄坑蒙拐骗带回来的迷途路人。于是在少年进去后,莫子白狠狠地瞪了眼满脸无辜的叶庄。
“半个月,你已经带回来七个人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每次哄走那些个信徒有多麻烦你又是不知道。”莫子白叹口气,继续劝道,“师兄弟的辈分顺序都是缘分决定的,太子殿下虽年幼,但比你我入门都早,称声师兄是应该的。你何苦一直执着于此,定要找个比你年长的唤你师兄来过干瘾。还把自己打扮成这幅要去定亲的样子。”
叶庄撇撇嘴,挥袖去了易容术,十五六岁仍显青涩的少年挑着波光潋滟的丹凤眼看向莫子白无辜道:“我长途跋涉不辞劳苦找那么多人来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招待师父所说的贵客。先看看旁人都会被哪些事情吓跑,我也好提前藏住那些事物。上一个不就是被你带去体验的风餐露宿苦修生活吓走的?我要是不穿金戴银,贵客见到粗布麻衣就跑了怎么办?”
莫子白摇摇头未再多言,小师弟总是犟得不行,无理尚能搅三分,不过大事上既有分寸,所幸由他去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少年进门后由两位道童指引着进了内室。屋内黑沉沉的并未点灯,只有冷清的月光从窗外雪面上被反射了进来。临窗的软塌上,裴岑寂背光而坐,幽幽银辉笼罩下更显孤傲。少年却猛然松下口气,十分自觉地盘腿坐到软塌对面的蒲团上,仰脸看着裴岑寂钦佩道:“神君大人料事如神,竟早已算到今日会有人深夜造访,不愧是天界仙人转生。”
裴岑寂无奈道:“打住,你奉承过的人不出三日必要倒霉。到底是怎么了?”
少年无所谓道:“上山拜师被人丢下来了。”
“拜师?”裴岑寂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你不是向来不愿信神鬼之说,宁愿慨然赴死也不想掺和改运换气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