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山上,一个和尚正一步步往山下走。山中的白杏,红杨,青草,所有景色他都不陌生,但这一次,熟悉的红墙,乌门,黄柱,渐渐离他远去了。
山下五里外便是淮水城,那里是他走向人间的第一站。
他生逢大旱,父母早亡,所幸和弟弟一起被五峰寺的和尚们收养长大。寺中生活简单,每天除了做课业和溜出去满山野,他最喜欢的就是听下过山的师兄们给他讲世间的趣事与体悟,好生奇妙。
五峰寺里有个传统,年满二十,可以自己选择去向。若下了山,往后便是半俗半戒的弟子,最多只能做到禅头、库头;若选择了留在寺中,那么执事、班首甚至方丈,一切皆有可能,全看他的造化。
只一点,要留便留一辈子,再也不能下山了。因此选择留在山上的人并不多。
如今,他也到了可以入世修行的年纪,他没有犹豫地收拾了包袱,辞别了众人。
临行前一晚,弟弟送他一件崭新的僧袍,里面缝有他自己亲手制作的福符。
“望兄长得偿所愿。”弟弟含笑道。
“你要留在山上吗?”他问。
他们同一天降生,自然也同一天成年。自小两人的喜好都不约而同,难道这次……
弟弟朝他点头,目光清澈炯然。当年被他抱在怀里三天吃不上饭也仍旧一声不吭的小孩,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志在于此,我佛永存。”
所以,他不会下山。
淮水城同他想象中一样热闹,世俗,更吸引人,也更令他手足无措。原来世间有千百态人,有千百样脸,也有千百丝愁。嬉笑未必是开心,怒骂也未必是愤恨,想要弄懂这些,并非易事。
难怪长老说,入世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历练。
临近晌午,一向清静的茶楼里却响起一阵嘈杂,客人们的惊呼连带着凳倒桌翻的巨大响动惊醒了不远处陷入沉思的和尚。
他快步跑去,就见一个蓝衣公子正被一群人围攻,围攻之人身着统一服饰,嘴里不断喝道:“小贼!快将盗去的宝贝还来!”蓝衣公子的武功明显高出他们一截,只是似乎有所顾忌,始终不曾下死手。围攻之人却以为他不过如此,更加肆无忌惮,时间一长,蓝衣公子逐渐有些吃力,不由急道:“在下早已言明,那日正是追逐贼人进了山庄,贵宝并非在下所夺!”
和尚心想,师兄说的“蚂蚁多了咬死象”恐怕就是这么回事,这一口那一口,烦人得很,又赶不走。他见蓝衣公子相貌堂堂,不似歹人,便跳入战圈中挡在他身前,掌风一扫,立时清空了一片。那些围攻之人打得正起劲,忽见一道白影掠过,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仰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蓝衣公子落到地上,喘着气向他抱拳:“多谢大师出手相救。”和尚停手一愣,面色微红:“我,我不是大师。”赶快转身,指着那些被打倒在地爬不起来,正对他们怒目而视的几人问道:“敢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说你盗了宝贝?”
蓝衣公子苦笑道:“在下大理寺新晋右掌固书九旻,因为追查一个惯盗不慎闯入了淮水山庄的后院,冲撞了庄主和夫人赏月不说,惯盗的行踪也丢了。事后他们发现庄中几件宝物失窃,看守之人也被打晕,便认定是在下所为,一路追杀到此。”说着,掏出腰牌给和尚看。
和尚见牌子正面写着“大理寺”,背面还有两行小字“特敕六品中右掌固书九旻”,牌身没有什么磨痕,看起来很新,心里已有几分相信了。他想了想道:“不若这样,你将那贼人的特征与习惯说与我,我帮你一起找。”书九旻惊讶又感激:“那真是感激不尽,不知大师法号?”和尚这下连耳朵也通红了:“叫我延虬吧,我真不是大师……”
地上的人听了半天,早已忍耐不住,骂道:“呸!什么大师,不知哪里来的野和尚,分明是和贼人串通好了,还在这装模作样!”延虬眉头一皱,这些人好坏不分吗?自己根本没有对他们下重手,和书九旻更是初次遇见,何来串通一说。
“若是我能将宝贝找回,并且证实非他所盗,那又该如何?”
他们纷纷嚷着:“不可能!就是他!”其中一个人压了压手,其余人马上安静下来。那人硬邦邦地说:“照你所言,似乎极有把握,那我不妨告诉你,庄主有令,七日之内归还宝贝,尚可放他一条生路,否则,官府见!”
茶楼的小二在楼梯上探头探脑,一脸紧张,原先坐在这一层的客人也都挤在一旁不敢过来。面对着一屋子看客,延虬也被激起了斗志:“若他最后找回了宝贝,还找出了真凶,你们必须向他赔个不是,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洗清他的冤屈!”说罢便拉着书九旻扬长而去。
两人沿着之前贼人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但延虬始终没有明确表示到底要怎么帮他抓人,书九旻心里没底,硬着头皮问道:“敢问阁下,对抓捕此贼有何见解?”
“正在想。对了,淮水山庄丢失的是几件什么宝贝?”延虬问。
“两株天材地宝,一本珍贵的秘笈,还有三只掐丝琉璃盒,听说里面都是些珍贵的药材,都是百年难得的东西。”书九旻知无不言。
“没了?山庄里值钱的不会只有这些吧?”延虬诧异道。
“还有许多稀奇珍宝,但都完好无损。”书九旻也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个惯盗。”延虬仔细想象当时的情景。
“正是,他从年前开始行窃,专门盗取珍贵的药材,连皇宫也不能幸免,因此我才被派来专门对付他。只是……唉,技不如人,愧对皇上嘱托。”书九旻一脸郁闷之色。
延虬久居山上,远离世故,但单纯不代表愚蠢,他结合了现有的所有线索,心中转过多个念头后,真相被剥开层层谜衣,一个猜测逐渐浮现在脑海。
“他盗走的宝物可有再出现过?”
书九旻摇头:“不曾。东西只要被他取走,便再无踪迹。”
延虬拂开两侧伸出的频频挡在路中央的横枝,沉声道:“那只有一种可能,他盗走药材不是为财,是己需。要么是自救,要么是救人。你可知他是否有病重的家人或好友?”
书九旻跟在他身后上蹿下跳,气喘吁吁:“不,不曾听说,但他似乎,似乎有个青梅竹马,嫁去了北疆,就在两,两年前,别的就不知道了。”
又走了一段,书九旻几乎是被拖着跑了,延虬不得不停下来等他暂时喘口气:“老实说,你会把人追丢,是不是就因为你跑得慢?”书九旻大窘:“在下……在下不擅轻功。”延虬还补刀:“看出来了,体力也不太好。”书九旻羞愧得脑袋都要钻地了。这差事原本轮不到他,只是最近西边动乱,能干活的人都过去了,实在无人可用,才派了他这么个不擅追踪的人来。
好在天字一号鹰犬,绰号“影无”的前辈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他只需将手头的线索悉数告知,就算是完成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