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了压抑的宫闱高墙,混迹在市井间观赏游玩,元月十五对于程昭来说实在是难得的一天,元宵节的集市上最不缺的就是花灯、字谜。加上家家户户热锅中沸腾着的小圆子,让年节的最后一天透过源源升起的蒸汽,染上了浪漫的粉红色。
“这市集上可真是热闹。”说话人的折扇轻快的拍着手心,尾音掩藏不住的上扬。
“君上,您走慢一点儿……”金总管的呼声惹来前面来回在人群中穿梭的程昭不爽的回头瞪了他一眼,程昭虽然穿的是靛蓝色的袍子,但料子依旧是顶好的宫廷特供,腰间澄黄的束带,羊脂料的玉扣,都不加遮掩的昭示着他的身份。
“我说的话都被你当耳旁风了是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叫那么大声,是想引来别有居心的人么?”程昭稳稳的停住了步子,掸了掸袖子,踱着方步转过身来,只一垂眸从头到脚的气场就囫囵换了个彻底。
“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金总管缩着肩膀,垂下了脑袋。
“回去再和你算账!”程昭的语气还冷着,整个人却已经挂在了金总管身上,勾着他脖子亲热的像一对儿出来玩的亲兄弟。
市集的主干道一侧有个小岔口,岔路的一面临河,另一面架着一个两人高的竹架子,上面罗列着一排排贴着红色字条的灯笼,每一盏灯上都是不同的谜题,引得许多少年围在灯架前跃跃欲试。河边正当韶华的公子小姐认真的在自己挑选的花灯上写字,或是心仪人的名字,或是藏在心底的愿望,带着美好期许的花灯被小心翼翼的放入河流中,微风一吹,烛火摇曳着飘向远处,融入了河面上那许许多多的花灯中,再无法分辨哪一盏是自己的。程昭没有走向热闹的岔口,而是沿着人群渐渐稀少的主道往下走去,主干道的两侧是各式各样的小摊贩,桌上摆着的,有插成一排的年画糖人,有稻草束上一串串的冰糖葫芦,有各种胭脂水粉、珠宝首饰,还有套圈的,投箸的,奖品也是五花八门。其中偏有一张桌子,支着八卦图的布幡,与周遭的热闹喧嚣都格格不入,一张简陋的木桌,后面坐着一个身穿朱砂色长袍的纤细少年。
程昭沿着大道走过一个又一个摊贩,金总管手里多了一个糖人,两盏花灯,三串糖葫芦……
还有被强行塞进程昭手里的,一个针线蹩脚的香囊。
一路上,程昭就如同第一次逛灯会的总角孩童,兴奋得不得了,哪一个摊子都要流连上一阵子,唯独最后那个红衣少年的摊位,他兴致缺缺的瞟了两眼,全然没有上前了解的兴趣。
“公子手中的折扇,描金扇骨,绫罗缎面,却是潦草图画了几个字的扇面,当真金玉其外。”少年说着便打开了自己手中的折扇,“不知我这把竹骨纸扇比之公子的折扇如何?”这两句话声调不高,却像油腻的全肉宴上穿堂飘来的糯米香,清淡却醇香。
金总管只觉得肩膀上一轻,自己就被独自丢在了路中央。
“一把破纸扇子,能风雅到何处?”程昭手中的折扇抵在桌面,自觉荒谬的看向挑衅的少年。
少年将手中的折扇递向程昭,乍一看像是递来一节竹子,外侧的两根扇骨未经打磨,还保留着青绿的竹皮和分明的骨节,扇面却是一片空白。
“空扇子?”程昭挑高眉梢,不知所谓的看向少年。
少年接回纸扇,他展开空白的扇面,拿起一旁早已润好的毛笔,片刻之间一片墨竹跃然纸上,待到墨干,又在另一面随笔提上“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墨迹未干的折扇被重新递回程昭手中,画的是幅生机盎然的墨竹图,却被一旁的诗句带出三分凄凉,字中足矣见得少年风骨,却也藏不住年少的张扬,暴露了其中的稚嫩。
“为何不加印?”程昭没有一星半点评论,却将折扇合拢收入了袖中,眼底藏不住的赞赏。
“想必公子喜欢的是这折扇而不是画扇人,如此有无印鉴有有什么所谓。”少年的目光落在了程昭腰间的玉扣上,蟠龙五爪,他面上笑靥明媚,眼底却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心绪。
程昭踌躇了片刻,解下腰间荷包放在桌上,“红衣如霞,明眸皓齿,正应了画中风骨。”说罢转身带着金总管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少年坐在原地,含笑看着程昭的身影完全被人潮淹没,他解下红袍露出套在下面素白色祥云锦的衣衫,退入身后不起眼的小径,直到夜色彻底掩盖了白色的身影,他就这么消失在了暗巷里。
“君上,这是今年选拔的名单,您可要过目?”年节刚过,朝堂上的年假还没结束,不用成日淹没在奏章里,更没兴致去那莺莺燕燕充斥的诺大后宫,程昭乐得一个人窝在书房,抱着暖炉无意义的盯着窗框出神。
“先放桌上,不急这几日,趁还清闲你也不用候着了,退下去歇歇吧。”程昭看着金总管身上的朝服撇嘴,这人跟了自己这么久,始终是一丝不苟的。
金总管安静的退出去,带上了书房门,却并未离开,依旧侯在门外。心里念着虽然偶尔溜出去的君上实在让人头痛,但是相比坐在殿中这般模样,更鲜活的像个少年。
程昭说着不理公文,手上却下意识的摸过桌上的折子翻看起来,这摞折子是过选考生的考卷,上榜十人,却只有七本折子,另外三个,无非是哪个皇亲国戚塞进来的纨绔子弟,连像样的文章都拿不出手,照样有脸面在他面前混个一官半职,非常可笑的一点在于,程皓拿这些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好像一个庞大的组织想要运行起来,就一定需要些什么用都没有的多余部件。他最多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手上刚拿起这份折子的内容拉回了程昭的思绪,字迹绵中带刚,内敛结构盖不住收笔处的锋芒,内容也如同他的字一般,在政见上中规中矩的条例举措,乍看之下温和的像隔靴搔痒,仔细琢磨就会意识到掩盖在平和表面下是温水煮青蛙的企图。敢在这样的考试中交这么一份毫不收敛的试卷,这个考生像是生怕看到考卷的人悟不到他的张狂,就差把两个字光明正大的写出来了。
程昭重新倒回开头去看考生的名字:任扬。他细想了一番,现今朝堂上沾亲带故的世家里没有哪家是任这个姓氏的,看来是个眼界了得的寒门子弟。
这本折子总让他有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摸索了好几轮,任扬,任扬,他肯定没听闻过这个名字,究竟……程皓突然想起来元宵节上那把折扇,赶忙去柜子里翻腾出来和面前的折子一比,果然!两者的字迹一模一样。他不禁讪笑,头回见敢明目张胆用这些小把戏耍自己的,不过仔细回想起来,除了那一身喜袍似的红衣之外,他只能朦胧的记得少年清瘦的轮廓,至于眉目是什么模样,程昭摇摇头,全无印象。
“金总管!”程昭抛了手中的折子,抬高声音喊人。
金总管应声推门而进,恭敬的立在桌前:“君上,您吩咐。”
“后天复朝,让这个人也来。”程昭把任扬的折子递给金总管,“顺便把剩下的折子也都带下去,让合议庭那边看着安排,我只要结果。”
“好的君上,今儿时辰不早了,您也早些休息。地龙可要再热些?”金总管拿了折子重新回到进来的地方。
程昭摆摆手:“不用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