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扬,严相的事情,你怎么看?”程昭突然发问,也不知道是预谋已久还是随口一问。
“回君上,严相近年来在守规矩方面有些忘本,其人在朝中势力根深错杂,不可撼动,好在其虽徇私但并未黑白不分的招揽些鱼目混珠之辈。”任扬和严相积怨甚久,但是上达天听的话,他有他的分寸,绝不会胡言妄议。
“你倒是个七窍玲珑心的。”这几日来程昭总是和他谈论些棘手沉重的话题,他的试探之意从未遮掩,但更多是想听听这个初入官场,还未被人情世故磨平了性子的人,会有些什么别出心裁的解决方法,结果任扬倒是回答的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说了和没说一样。
“君上面前,自然要谨言慎行。”现在的任扬已经不是最开始几天畏畏缩缩的像个“木桩子”的状态了,但在言行方面还是十分收敛。
“若不是当日在市集上见过你张扬肆意的一面,这个御前行走定然不会给你!”程昭递给他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那日街上,您不是君上,我亦不是臣子。”任扬一摊手,“自然无需顾虑。”
“你可以不把我当君上。”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先圣人留下的训言,岂能不遵。”任扬恭恭敬敬的在几案侧方叩首,表达自己对先圣的尊敬。
“也不知你能装到几时。”程昭面对他一向随意,换句话说,他只对认定是自己人的人才会如此随意。不过任扬显然没拿他当自己人。
“吾今日须得去司星鉴一遭,折子先撂着就是。你想在兴元殿待便待着,不想就回你的墨竹院去罢。”程昭唤金总管起驾,一只脚都踏出门槛了,还不忘回头添一句“这院名文绉绉的,真酸。”
任扬碍于身份,还击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是咽了下去,静默的目送程皓出门。
直到门外轿辇走远了,他才起身随意的环顾四周,君上走了却把他一个人留在自己的寝宫中,这不合礼数,可程皓的寝宫也是他日常处理政务的书房,御前行走留在这里也说得过去。任扬总觉得哪里不妥,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索性晃晃脑袋,不去想这么令人头疼的问题。
他绕到龙椅左手边,和他展开手臂差不多宽的书架,看着有三米多高,三个并成一排,足足三排,占据了左边横竖两个开间的地方,任扬没有伸手去翻动架上的书,只是垫脚弯腰的看了看每一摞书露在最外面的封皮,由近三年的各部综述,各朝各代的史书和一小部分兵法组成了书架上全部的书籍内容。他心想着,当君上果然是件枯燥的差事,除了无上的权力,剩下所有的构成都很无趣。正这么想着,突然在书架最靠龙椅的角落里看到一本边角毛躁,被卷成一卷的线装书,架上其余书籍都是奏折形式的装订,这是官方一直保持的习惯,随着造纸印刷的便利,民间早就已经流传起了线装书,只有朝廷为了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死守着祖上的规矩不肯变更。
《燕地志录》名字很是正经,看起来和官方每年采集修订的地理志没什么差别,翻开来却让他大为惊叹,《燕地志》他是读过的,上面的绘图很多他都曾描摹过,这本书上所绘制的图却和官方版无一相同,不但一些山脉河流的走向有偏差,就连燕国的国界范围都不同于官方。他本以为是民间杜撰,有所偏差再正常不过了,直到瞥到燕国南边的一条山脉时惊叹到连呼吸都屏住了,那座山他当年曾游历过,和图上所画分毫不差,他毫不顾忌形象的径直坐在了地面上,倚靠着书架细细翻看起来。
程昭回来的时候没在屋里看到人,以为任扬回了自己的宫院,走进了才发现他靠着书架坐在地上很是专注,殿中的窗扇都打开着,斜下的夕阳从窗户迎面照在任扬身上,他一半在光里带着金色的绒边,一半藏在暗处挨着冰凉的地面。程昭靠在屋中的柱子上看了他快一刻钟的功夫,他也没发现有人在屋里。
“翻到什么宝贝了?看得这么入迷!”程昭幽幽的开口,没敢大声怕吓着他。
任扬猛地抬头看到他,下意识的把手中的书往身后藏。
“吾早就看到了,这本书是不是和其他地理志记载的不同,而且字还特别漂亮?”程昭也靠了过来,右手食指微屈,有节奏的敲击着身后的书架。
“这里面的内容是你自己写的?”任扬每天的任务就是和各种程昭朱批过的折子打交道,对他的字迹看得太麻木,被提醒才突然意识到这书里的字是他亲笔写的。
“怎么不称吾君上了?”程昭忽略了他的问题,对这个称呼倒是很有兴趣。
任扬手中这本书的正文旁同样有用细密红色小楷做的朱批,许是刚才看久了这人潇洒恣肆的一面,他第一次觉得程昭的反问没有威压,就是想到所以问了,所以也并为像之前一般,条件反射般的叩首称“臣知错,请君上责罚。”而是仰着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把阳光挡了个干净的程皓,说了句“你挡住我的阳光了。”
“哦?”程昭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之前我说过数回不必拘礼,你不是客气的很,硬称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怎么一本书就让你改了个彻底。”
“你是个好君王。”他扬了扬手中的书,笑眯眯的仰头看着面前黑成一团的君王“从批注就看出来了,你无心帝王之位,坐在上面只是迫不得已,所以你当真是为着平民百姓来做这个君王的,如果这本书的正文不是你誊写的,那更说明,比起万人之上坐拥天下,你更渴望得一知己,诗酒江湖。”
“通常情况下,君王不喜欢臣子揣测君心。”程昭站直了身子,目光看向正前方窗框上的雕花。
“所以,臣知错?”任扬还是笑着,声音里的调笑比试探多。
程昭伸手拉他起来,淡淡说了句“我比较喜欢你这副模样。”
这回轮到任扬僵在他面前了,他眼角没法控制的抽动了两下,不用抬头都知道程昭虽然没有弯嘴角,但眼睛里是笑着的。
“若不是市集上那一面,哪怕这届状元是我钦点也不会点到你头上去,递上来的那摞折子里并不都是庸才,你还差一截呢。”程昭的音调比刚才说话时要高一些,语气倒是没怎么变,但是听得出来他说话和之前不一样了,除了态度一定还有一些别的地方不同,只是任扬没法确定。“现在可以说说严相的问题了么?”
程昭很有兴趣的等着他发表高见,哪知道任扬眉头皱了松,松了皱,折腾了半天就憋出一个字来“不。”过了好一会才又补充出一句话来“我和他有私怨,没法评价,就是想找个机会狠狠揍他一次。”
“还挺公私分明的。”程昭笑了,明明是很舒展的笑脸,下一瞬却阴云密布“你书房那些笔墨纸砚,哪里来的?”
任扬顿住了,不同于刚才“僵”那一下玩笑,现在是真正感受到了君威,在巨大实力差距面前,生物本能的汗毛倒立的那一种僵住。
“你当我中午去了哪里,司星鉴?青天白日的看了一下午天象?”程昭当然没有去墨竹院,任扬书房里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在他住进去的第二日程昭就知道了,即使任扬一个宫女都不要,这里也是他掌控的地方。
任扬转过身来,嬉皮笑脸的贴近程昭,“我当你发现的那天就会问我,结果拖了这么久偏挑今天才问是有什么新发现?哦对,也许是发现了这些比君上用的还好的东西出自另一个地方,辽国皇室。”他掂着脚,眼睛像是能看进程昭眼底深处去,两个人靠近的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度。
“我猜你是来杀我的。”程昭伸手摸向任扬藏在后腰处的暗器,一把全长只有手掌大小的匕首,刀鞘上连暗纹都没有,通体漆黑,他拔出刀刃,泛蓝的冷光无声的透露着它的锋利程度。
两个人的距离近的能感受对方的体温,可气氛中没有一丝旖旎,反而沉闷的像暴风雨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