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落日的时分，夕阳在天幕当中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红色的影子，尚未归于沉寂。王朝的西界——殇门关，在一片残阳当中静默地伫立着，像是在抵挡什么。越过殇门关北眺，似乎还能看到传说中的无岁群山，影影绰绰，在视野中投下一片黑色的影子。

西风强劲，撕扯着本就破烂不堪的帐篷，发出烈烈的声响。年轻的将军坐在帐中，左右两边都是与他一般无二的士兵，瘦削的身体，凹陷的面颊，因缺水而破皮的嘴唇，只有双目仍旧如同夜空中的星子，闪烁着一两点希望的光芒。

“报——”

一声嘶哑的呐喊打破了此刻的静默，将军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呐喊者是一个小兵，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几乎是疯狂地从帐外跑进，扑倒在将军的脚下，再次抬起头来时，已是满脸的泪水。

“上将军，觞城城主……降了，援兵不至，我们……我们怕是守不下去了。”

太阳完全落了下去。

楚云扯着嘴角，想要笑一下，却因长久的干裂撕扯得嘴唇疼痛无比，只好作罢，他张口，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又沉重：“桑柘，我们还能守多久？”

将军近身的褐衣参军垂眸，声音镇定，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不是我们能守多久，而是他们何时攻，他们何时攻，我们何时破。”

楚云缓缓地坐回去，看着一重面如死灰的将士：“传令全军，凡认自己为炽阳军者，务必死守城门，城亡我亡。”

他顿了一下，随即又一字一字地用力说道：“一步，不可退。”

士兵们纷纷起身又下跪，望着彼此通红的眼眸，恶狠狠地道：“谨遵上将军令！”

“上将军，属下定会带众死守殇门关，不过请您，”突然有一人的声音越众而出，带着一丝哽咽，“请您先行退守，炽阳军……不可全军覆没啊。”

刚要退出帐内的士兵们纷纷响应，声音哽咽如呓语。

“请上将军退守。”

“请上将军退守！”

楚云再次站了起来，不顾唇齿之间撕裂的疼痛，露出一个微笑：“觞城降，天下亡，国将不国，是进是退，有何意义？”

他的目光缓缓流过每个人的脸，年轻的，伤痕累累的，带着绝望却仍然坚毅的脸，开口掷地有声：“即使炽阳军今日全军覆没，我们也可以告诉伏伽殇允，告诉大印的人民，我们有对王朝最忠诚的心。我们不能退，我们不可退，因为这是我们的坚守和信仰，多为王朝守一会殇门关，王朝便多一分反扑的机会。”

士兵们带着烧红的双眼，再不发一语地退出了帐篷。楚云出神了片刻，随即看向依旧在自己身边站着的桑柘：“桑柘，陪我出去走走。”

桑柘拱手答是，随着楚云一路走上殇门关的城墙，上一场战争结束不久，城墙四周似乎还能嗅到血腥气。楚云眺望着殇门关以外漆黑的西野，良久才开口：“桑柘，你可知此地为何叫殇门关？”

桑柘毕恭毕敬地答道：“属下不知。”

“觞城本为制酒名都，只因临近西界，常年战事不断，”楚云清了清嗓子，“法定四十二年年，明德太子刚刚去世，西野人第一次破关而入，血洗觞城，王军收回此城用了七天七夜，死伤无数。新继任的圣延皇帝为纪念亡魂，将觞门关易字为殇，殇门关坚守六世之久，如今，怕是历史又要重演了。”

“上将军带领王朝命脉炽阳军坚守于此，历史又怎会重演呢？”桑柘冷漠又不失恭敬地说道，“当今圣上英明神武……”

“桑柘，我知你依然怨我。”楚云开口打断了他，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毕竟太子哥哥……”

“上将军慎言，什么哥哥，太子殿下想必不会希望有你这个弟弟的，”桑柘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他冷笑一声，但语气依然是冷的，既冷漠，又冷静，像是深冬不可融化的冰层，“这四个字从你口里说出来，我都觉得是一种侮辱。我知道你为什么心甘情愿来守城，不过是愧疚，是后悔，是想惩罚自己。但是没用的，你以为你这样做，他就会原谅你吗？”

“桑柘，我……”楚云习惯了他这般的话语，但心口依然有不可避免的钻心疼痛，他面色惨白，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城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

“西野人攻城了，防卫！防卫！”

楚云几乎是本能地向城墙之下冲去，冲了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地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年轻将军的背影在风中看起来孤独而沉重：“桑柘，倘若此战我……也罢，倘若我战死，便算是向太子……太子殿下赎罪了。”

楚云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凄惶的夜色当中，桑柘抬头看天，疏星难寻，西风紧，云重重，月色不算明亮，居然与当年那一夜无甚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