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你中了武状元,又跟着邱老将军出征,每次在中阳巡游的时候,都是万人空巷。”周兰木似乎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只自己絮絮说道,“姑娘们扔了你一头一脸的花,看得我心里好生羡慕,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能和你一样厉害就好了,我一直在追赶你的脚步,希望做个和你一样的英雄。我努力了好长时间,可惜当年我尚未结识你,就遇上了定风之乱……不想今日,还有如此亲近的时候。”
楚云听他说着,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他当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能够有一天和太子哥哥并肩而立,希望像他一样,做乱世力挽狂澜的英雄,做后世青史留名的人物,甚至有一天也能反过来保护他,而不是永远活在他的羽翼之下。而他在费心费力地努力的时候,居然也有人把他当做英雄,当做心中的信仰,努力追赶。
世事兜兜转转,当真是造化弄人。
如此这般,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周身才渐渐平静下来,楚云听见小九的声音:“公子,我们出激流了。”
周兰木放开了他,定定神坐到了他的对面,口气中带了些歉意:“抱歉,不想你不常坐船,是我疏忽了。”
楚云摆摆手,示意无妨,但刚想开口,喉咙里便涌上来一口荤腥气。他不得不出了船舱,到船尾去,对着江水一阵呕吐。
月光模糊,周身的风很凉,楚云对着江水吐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能从江水里看清自己的倒影。他突然想起,元倾二十一年,他刚考得武状元的时候,似乎也有过这般情景。
那时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他站在三层游船船头绕中阳城□□,身挂红色丝绸,又恰是翩翩少年郎,引得一路上大姑娘小媳妇冲他扔了一头一脸的花,他满心喜悦地去看水中自己的倒影,那时与现在,又有多少不同呢?
楚云罕见地出神了,空气里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微小急促的声音,由远及近,楚云刚刚回过神来,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声音从他面前掠过,直直地向船舱内冲了过去。
楚云面色一变,刚想冲进船舱,周兰木却打了帘子先出来了,手中拿着白色毛皮手暖,手暖上插着一支箭。他满脸遗憾地把手暖往江水里顺手一丢,很不高兴地说道:“早知道把雪白雪白抱出来当手暖了,至少我应该不会用它去挡箭,箭上有毒,现在手暖没了,可惜得紧。”
楚云叹了一声,开口道:“公子……”
第二支箭破空而来,又是直冲周兰木。楚云面色一冷,拔剑出鞘,在船上虚步一跃,便于空中截下了那支箭,周兰木面色未变,却突然扬声说道:“我接阁下三支箭,阁下是否也该出来与我说句话呢?”
“三支?”楚云话语未落,周兰木已轻巧地跳开了原本的位置,翻身握住从脚下冲上来的箭,优美地一转,又把箭插了回去堵住箭原本穿过的缺口,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可以看得出他不凡的轻功,直让楚云暗暗赞叹。
不知船行到了何处,船头的小九好像习以为常,依旧在船头一盏灯下哼着歌划着船,似乎一切都对他没什么影响。此处倒也平坦,船行平稳,周围是影影绰绰的群山,天色昏黑,月亮的光线很弱,风从山的缝隙中刮过来,似乎夹杂着几声轻笑。
轻笑声后一片寂静,过了片刻才有琴声从风中传来,声音时大时小,待听清楚后,周兰木明显地一愣,然后看向楚云。楚云也看着他,半晌才低声说道:“这是太子哥哥写的《惜生》。”
“《惜生》《清怨》《少年酒》,太子殿下三首曲谱广传天下,我又岂有不知之理。”周兰木叹了口气,取下腰间玉笛,突然盘腿坐下,和着风中的琴声吹奏起来。
《惜生》为三曲中最复杂的一曲,曲调变化复杂,极耗气息,待周兰木一曲罢了,气息犹自不稳之时,第四只箭轻轻柔柔地飞过来,被楚云一把抓住。箭上无毒,只穿一字条道:“与君一曲甚为愉快,荒阳城外漉月宫翘首以待。”
周兰木只看了一眼,手掌间略略用力便将字条化为了粉末,纷纷扬扬撒入漆黑的江中。周兰木苦笑:“早知便调艘大船,风风光光地往逝川去了。”
楚云伸出一只手扶在他的背上,帮助他调解着微乱的气息:“他们如何得知?”
“嘲风寺内必有内鬼,”周兰木面色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口气却有些冷,“埋得很深、藏得很久且得我信任的内鬼,至少是那日议事堂中的人,才能将消息如此准确地传给漉月宫。我们对漉月宫一无所知,漉月宫倒对我们摸了个清楚。”
楚云闻言,思索着道:“那公子此行孤身,便全无必要了,到达逝川之后,公子可要再寻几个高手随行?只我一人,再遇些复杂情况,恐手忙脚乱,护之不及。”
周兰木沉吟道:“也好,虽然怀玉便可护我周全,但再带上几个人,总归是万全之法。”
楚云没有说话,目光突然下移到周兰木手中握着的玉笛之上,玉笛挂着红色的穗子,清润的笛身上刻着浅浅的几个字。楚云待要仔细去看,周兰木却收起了笛子,只得无奈作罢。
“一路想必艰难,敌暗我明,怀玉切要保重自身,”周兰木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我若死于离恨天以南,嘲风寺等你回去主持大局——”
“公子慎言!”楚云打断他,声硬如铁,“此等生死之事,不可随意开口。”
“漉月宫放三箭试探,一来提示我,嘲风寺有内鬼,二来是告诉我,此行艰险,若及时回头,还可收手,”周兰木勾唇笑道,“也怪我目光只在北江湖,疏忽了漉月宫,竟不知其如此野心。若想重得天下武林,我身死,是最简单的方法。”
“漉月宫真以为自己杀得了公子?”楚云看向周兰木,周兰木却没有看他,明明是微笑的表情,瞳孔里却一丝温度都没有,“公子死,天下乱,有何好处?”
“我倒希望他们不愿让我死,那便可证漉月宫中人并非庸人,却是个好对手。庸人不关心天下大势,只在乎眼前触手可得的一点利益罢了。”周兰木悠然地笑道,“我此行便是要与漉月谈合作,和而平天下,我愿与其二分江湖,如若不然……只怕又是一场恶战。”
“江湖风云,几时能了,不过是白云苍狗,一笑浮生罢了……怀玉,江上风大,我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