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时分,二人果然应约来到客栈。莫宿在带人回嘲风寺逝川总旗之前,安排店主和小二准备了一桌好菜与几坛陈年老酒,顺便点了二人的昏睡穴。偌大客栈空空荡荡,只余四人在一楼。
萧颐风与楚云皆声称不爱喝酒,白沧浪素爱喝酒,但酒量平平,与周兰木推杯换盏,直至白沧浪微醺之际,都不见周兰木面色有什么变化。
“兰公子果然有钱,我多年都不曾喝得如此痛快了,”白沧浪喝得兴起,双颊微红,“子湛从不饮酒,只看着我喝,可是没意思得很。”
“白兄若想喝酒,便来千丰寻我,必然相陪,”周兰木微笑,“只是近日不成,待我与怀玉南下归来,必寻嘲风寺酒窖陈年好酒来好生招待白兄。”
这边萧颐风却一直不说话,低首吃菜,半晌才看向楚云:“你——缘何在此?”
“定风之乱太子身死,倾元改革一败涂地,你可有耳闻?”楚云声音很低,“我败于西野人之手,幸有兰公子相助,才不致丢了性命。”
“我当时被困在南疆,不想真的——”萧颐风也低低回答,他身着简朴黑衣,面色清冷,“太子是我们心里的神,在江湖久了,生杀见惯,但我总觉得他是不会死的。”
周兰木正在倒酒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只是笑道:“怀玉与萧兄,是何时相识的?”
“萧兄为皇宫第一侍卫之子,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只是十九岁那年结识白兄,便离开了中阳,”楚云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苦涩的酒水滑过喉咙,似乎能够封存他一些不好的回忆,“离开也好,离开便不会经历后来那些——”
“我也并不一直和沧浪同行,出中阳之后,我便离了他独自去看看我心目中的江湖了。”萧颐风盯着他手中的杯子,出神道,“只是定风之乱那一年之前,我太过自负,兼之好奇,独身南下往漉月宫去,结果在离恨天被困,生不如死。沧浪听闻后闯了七十二关来救我,从此之后我们才一直同行,不想也闯了些声名出来。”
楚云没有说话,只默默喝着手中的酒。
“更统皇帝为戚、卫二世家所挟,你怎不回皇宫?”萧颐风抬起头来看他,问道。
“我一人之力,无力对抗二世家,要不然太子死后,我为何要去守边?戚、卫扣了王军,存心想让我死在边疆,幸而为兰公子所救……”楚云苦笑一声,“为了复仇,实现太子毕生所愿的天下太平,我便留在嘲风寺倾力襄助兰公子,绝不能——绝不能……”
“你跟着兰公子南下漉月,便是为此?”萧颐风抢过他手中的盛酒的瓷碗,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手中却因为太用力把碗一把捏碎,“刚刚我说我曾经到过漉月宫,你可知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你说。”楚云看着他手心的碎瓷片,没有抬头。
“地狱,”萧颐风冷冷地回答,“漉月宫如今二宫主掌权,连我与沧浪前去,都险些殒身于离恨天……漉月宫之所以神秘,是因为漉月宫中人皆——”
“子湛!”白沧浪突然开口,打断了萧颐风的话,他虽然已经口齿不清,但思绪总算清楚,“你话至如此,可是忘记你我当年发誓,再也不南下离恨天一步?”
“漉月宫中人皆是武林重犯,”萧颐风竟没有理他,径直说道,“穷凶极恶之人,满身恶名之人,杀人如麻之人,在武林没有容身之地,入荒阳城过漉月七十二关卡未死,才能寻得一方庇护。也正因如此,漉月宫自裂江斗争失败退守离恨天多年以来,从未有什么大动作,可若是他们想有——”
萧颐风顿了一下,接着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若想在武林掀起腥风血雨,不仅嘲风寺,就算加上皇室的力量,都未必能动他们分毫。”
周兰木面不改色,甚至又为白沧浪倒了一杯酒,笑得眉眼弯弯:“怪不得我派出的所有探子都未能传回消息来……不过也正因如此,我和怀玉才更要亲自前往,问清楚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武林重犯,背信弃义,怎可为之所用?”楚云眉头紧皱,却有别的打算,“漉月宫敢用这些人,本身便已形如危卵。”
“自然是用药牵制,漉月宫二宫主不是傻子,我和沧浪前去,都未见他一眼。”萧颐风转头去看白沧浪,“此行艰险,若你们执意前往,我……我可与你们同去。”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白沧浪“哐”地一声摔了手中的瓷碗,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指着萧颐风,声音突然拔高:“你!你说什么!萧颐风,你莫忘了,当年为了救你,我只身闯七十二关,养伤养了足足一年!当时你发誓,此生不下离恨天一步,如今你又——”
“你知道的,当年我爹被指谋逆,萧家本该满门抄斩,是太子殿下与怀玉于通天神殿雪地跪了一夜为我求情,虽然我爹于狱中自尽,但毕竟保我满门不死,”萧颐风低垂着眼睛,看不出表情,“如今怀玉为太子前去,我不能不随。沧浪,你不必与我一道,此行危险,不知会如何,你——”
“你他妈这是说的什么话!”白沧浪怒极,拔剑向后一劈,身后桌椅为剑气所伤,齐齐断裂,“你有没有良心,你若执意前行,难道我会贪生怕死不与你同去?笑话!自我与你结识以来,你可见我白沧浪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只是担心连累你,”萧颐风望着他,声音很认真,“沧浪,你于我,是知交,是挚友,我不愿你因我个人原因遇险,就如上次一般……”
“闭嘴!”白沧浪想是愤怒极了,只差破口大骂,“萧颐风啊萧颐风,什么知交,你知我半分吗?”
“白兄莫要动气,”周兰木起身扶他,叹道,“萧兄也是为了你着想。”
白沧浪坐下,又摸了一只瓷杯来倒酒,仍不解气:“同去就同去,去了正好,我濯缨专杀江湖败类,许久未见血光,想也是寂寞得很。”
楚云倒了一杯酒,他已有多年不曾喝酒了,今日却有些异样:“多谢。”
萧颐风颔首,没有说话,周兰木陪着白沧浪继续喝酒,酒菜用至九成,白沧浪双眼迷离,突然拔出了濯缨,纤长的手指在剑上一弹,发出一声悠悠荡荡的声响:“抛开别的不谈,今日遇见你二人,本是缘分,吾为你二人弹剑而歌。”
周兰木举起手中的杯子,冲他一笑:“白兄,请。”
白沧浪置若罔闻,他有些出神地敲着手中的剑,良久才开口,低低念道:“我本孤清天上客,缘何为君下穹苍?由来天涯一念惘,何所望,孤鸿独酒空惆怅。”
语气中颇有自怜之意,楚云看到萧颐风皱起了眉,直直地盯着白沧浪。白沧浪抬起那双因酒气弥漫而波光潋滟的眼睛,冲他展颜一笑,随即继续道:“愿君此身长无恙,重愿君生绝飘荡。剑舞逐月醉重阳,影成双,肉死魂消也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