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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小菜(三)(1/1)

年轻声音半晌没有动静。粗哑嗓门也不着急,自斟自饮地慢悠悠道:“赵兄弟,你我相识也有七八年了吧?你一表人才,又是念过不少书的,原本也该是走官仕的好儿郎。只可惜你赵家过于看重嫡庶主旁,只一昧地扶持主枝,却轻忽了旁系的人才,真真是埋没了你的才华!若是这盏宝灯经你之手入了族长的眼,想必他老人家也会对你另眼相看吧!”

年轻声音依旧没有反应,似是在仔细琢磨什么。而粗哑嗓门也耐心地候着。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就听得年轻声音道:“李大哥,这宝灯价格不菲,关系甚大,我不能擅自做主,须得回府商议一二。”

“这个自然。”粗哑嗓门透着一股子不在意,“除了这盏宝灯,我还收进了其他几件好物件,个个都有来历,皆是从那些高门大户里流出来的,统共花了我这许多银子。”他伸出五指来回比划了一下。“也就是我运道好,恰巧前段时间在帝都遇到朝廷整顿,抄了几个大官的家,又贬了几家有爵位的,才能有这个机会。若放在平时,这些都是人家秘而不宣的好宝贝,轻易不肯给旁人看一眼,更不要说卖将出来了。如今,得了风的都纷纷往京里去淘货,却不晓得这好货都已经给淘光了,剩下的不过是二三品的货色罢了。”

年轻声音连连称是,又恭维了几句,便预定了几日后再来相商。然后年轻声音便喊着伙计结账,匆匆离去了。

空依等那粗哑嗓门也离开后,才动了动已经站麻了的双脚,却忽然发现头顶上罩下来一团阴影,将她吓了一大跳。再一看,原来是不灵师姐跟在她身后,亦是一副在偷听的模样。她见空依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略带些尴尬地笑笑,便扶着空依一瘸一拐地回到凳子上。

发生在帝都的官场动荡,毕竟离空依的生活太过遥远。皇上与承恩公家的种种恩怨纠葛,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对于日日为了三餐而辛苦操劳的下层百姓而言,就像是说书先生嘴里的传奇志异一般,听个新鲜罢了。空依忽然想起,在自己离开何府前的半个月,有小道消息在下人们之间悄悄流传,便是关于二老爷的官位。不知道是不是也与这次风波有关呢?空依暗自猜想。她却不晓得,自己成为何大小姐的替身,正是受了这余波的牵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千里之外,帝都的种种风吹草动,都在或明或暗地悄悄影响着大雍国的每个角落。

谢过了周娘子的款待,不灵和空依匆匆驾着驴车赶回了冬山。等回到庵里,天色已暗了大半。空净和空秀早已等得焦急,来来回回在门口张望了好几回。待看到山径拐弯处转出来一架驴车,前头坐着不灵师姐,正低声吆喝着灰驴。空秀立时雀跃着蹦起来,欢笑着就冲着驴车奔过去,“师姐!师姐!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可都急死了!”

次日一大早,做完了早间的功课,小尼姑们便忙活着开始清洗前一日山下农户送上来的几大筐蔬菜。这个季节里,山下还是暖意融融,可山上流淌的山泉已经多了几分冷冽的寒意。空秀的双手在山泉里浸了一上午,早已冻得红肿麻木,可她硬是咬着牙将身旁高高堆放的蔬菜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透亮水滴的蔬菜被整齐地码放在早已擦洗干净的大石板上,个个水灵喜人。白胖胖的象牙萝卜有小孩儿胳膊粗,切下来的萝卜缨子则摆在另一旁,绿莹莹的叶片仿佛水头十足的翡翠,碧灿灿地耀人眼。紫皮长茄瓜的表皮像是镀了一层釉,亮晶晶的,油润可爱。还有嫩生生的矮脚青菜,沉甸甸的玉白菘菜,饱满结实的包心菜,挺拔苗条的青瓜。。。。。。空依如同将军般,一样一样仔细清点检查,看到有虫眼伤疤的,便拣出来放在另一边。

正午的日头将大石板烤得热乎乎的,光滑的地方甚至有些烫手。空净将洗净的蔬菜逐一翻过两遍身后,表面的水分便晒干了。不灵和空净抬出两张木墩案板,一人挥着一把菜刀,利利索索地将那些大块头的蔬菜一一改刀。萝卜和茄瓜切成手指粗的长条,菘菜从根部一剖四地撕开,青菜和包心菜剜去老根,青瓜剔除残余的蔓蒂再在瓜身上划几刀,青笋削去老皮切成铜钱薄厚的圆块,扁豆撕去老筋。。。。。。待将这些蔬菜通通切完,不仅两人的手指头上都磨出了几个大大的水泡,就是帮忙摆放挂晾的空依和空秀也累得直不起腰来。

经过两三天的晾晒,所有的蔬菜都呈现出蔫塌的模样来。茄瓜的皮皱了,青菜的叶子也软了,菘菜软趴趴地瘫在石板上。空依细细查看之后,满意地点点头,便招呼着两位师姐将做腌菜的家伙事儿搬将出来。

懒洋洋的秋阳晒在后背上,融融暖意仿佛可以穿透后背直达前心,空依一下一下地揉捏着手中的萝卜条,心中突然涌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上辈子里,她没有资格上灶头烧菜,唯一能呈现在餐桌上的只有她亲手腌制的小菜。她腌小菜的手艺是跟母亲学的,是全餐馆公认最好吃的腌小菜,是师傅唯一不能阻拦上桌的菜。可惜,她做的腌小菜是不能拍成精美的照片印在菜谱上的——不过是餐前免费奉送的开胃小菜,哪有资格端端正正地摆在菜谱上?这辈子,此刻,她一边默默回忆着腌小菜的种种要点,一边感觉着手中萝卜的软硬,眼眶酸酸的,鼻子酸酸的。

从根部一分为四的菘菜,已经被均匀地向顶部叶片撕开,抓起一把灰扑扑的粗盐粒,抹在每一片菜叶上,用力揉搓,将其中的水分搓出。青瓜通身都抹上盐粒,自上而下搓揉几遍后,便放在一旁略略晾着。萝卜条、茄瓜条、青笋片,撒上盐末,翻搅均匀。

所有的蔬菜都经过了“盐杀”这一道工序后,或者出水,或者萎蔫。接着,用已经烧好放凉的开水将这些蔬菜再揉着清洗一遍,将盐粒洗干净了,再次放在大石板上,时不时的来回翻一番,任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日头将表面的水分晒干。

空依挑了个中等大小的瓦坛子。坛子早在前一日便洗干净晾干了水气。她将菘菜、包心菜、青瓜、青笋、萝卜、扁豆一一摆入其中,压得瓷瓷实实,撒了半把茱萸和蜀椒,丢进去几个佐料包,倒入配好了盐和赤糖的冷开水,便将坛子口紧紧扎住,又倒扣上一个碗,添足了坛沿水。半个月后,这将成为一坛酸爽可口的泡菜。

在另一个坛子前,空依将青瓜和青笋一层一层码放整齐,倒入用豆酱化开的酱水。空依很不满意这次买来的豆酱——豆瓣粗大坚硬,酱味干涩乏香,明显发酵还不到位。无奈之下,她只好再做加工,将豆瓣捣细,微微加了点果子酱,加速其发酵。两三日后,酱香渐渐渗出,空依便将豆瓣渣细细滤去,只留绵软浓厚的豆酱,兑上凉开水,细细搅拌均匀,又撒了一小把果子干,令酱香中又平添了一缕隐隐的果酸香气。青瓜和青笋浸泡在豆酱水中,清莹的碧色与浓重的酱色交相辉映,已经可以料想到数日后的酱瓜酱笋的鲜咸美味了。

在空净和空秀惊讶、羡慕、佩服的目光中,空依娴熟地摆放着菜码。她拒绝了师姐帮忙搭手的好意,独自调配着腌菜水,舌尖体味着咸淡,手下感受着松紧,随着阳光和风的变化改变着坛子的摆放方式,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般,胸有成地“点兵点将”,将微妙而充满技巧的腌菜活计以一种极富韵律感的方式一气呵成。大石板上的蔬菜快速地消失,而依着墙根则多了一排沐浴在秋阳下的腌菜坛子。朴素的没有一丝花哨的瓦坛,个个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得意而骄傲地等待呈现数日后的丰硕成果。小院里的空气中游荡着淡淡的盐气和青草香,那是蔬菜与盐酱结合后发生奇妙变化而产生的独特气息。这气息似乎隐含陈腐,却又泛漾着清新,就如同无相庵,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在陈旧的院落中依然焕发着新鲜的力量。

“嘶——”空依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十指连心啊!空净连忙拿了干净的软布,蘸上清水,轻轻清洗着空依的手指。整整一天,她的手指经过了山泉、盐水、酱水的浸泡,指甲缝里是揉捏蔬菜时残留的盐粒,如今歇下来,才发现指甲都裂开了,整个手掌皮肤皱皱的,泛着苍白。

半夜里,空依的双手依然疼痛不已,难以入眠。双手涂了药膏后,如粽子般重重裹住,因此尽管她口渴得要命,却无法伸手去拿茶杯。她索性翻身从榻上起来,用肩膀顶开窗户,对着窗外发呆。

月色淡淡的,像一抹飘浮在水面上的波光,清浅无痕。整个小院笼罩在这淡淡的月色中,一切事物被模糊了边缘,有些迷离,有些恍惚。空依怔怔地对着空荡荡的小院,暗自想着自己可真是变得娇气了,不过是腌个小菜,居然也能将双手伤成这般。这几个月是空依活到现在最为平安喜乐的一段时间了。不用为雨天漏水的破屋发愁,不用为已然见底的米缸发愁,不再为欺辱到门上的族人而气得哇哇大哭,不再为领取族里发放的救济口粮而忍气吞声。除去刚入庵的那段时间,现如今的无相庵令空依欢喜不已。在经历了九年操劳而担心受怕的贫穷生活后,无相庵像一方小小浅浅的港湾,庇护着这个年幼的异世人。她并不担心父母姐妹的生活——有了何府给的水田和银子,大姐一定会把家里照顾得很周全。想到这儿,空依的嘴角弯弯地翘了起来,两只大眼睛笑得如月牙般。她将两只“粽子手”合在胸前,心里默默祷告,恳求佛祖保佑家人平安。她希望这五年可以如流水般平淡而安详地度过,无风无浪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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