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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菜豆腐丸子(一)(1/1)

送走了小果子,转眼就到了三月中。不灵带着小尼姑们,将后面的菜田仔细收拾了一番,撒上精挑细选的菜种,日日细心照料,不过半个月,嫩绿的小菜苗便纷纷从土壤里探出了脑袋。

庵里储藏的冬菜所剩无几了,可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哪里有新鲜的蔬菜?沿着墙角摆着一排腌菜坛子,空依依次敲过来,“铛铛”作响,现在也已经空了十之八九。空依可要愁死了。午膳时,空秀依旧吃得欢天喜地,却还作死地嘀咕菜不够吃。这下可惹着空依了,她没好气地冲着空秀哼哼:“师姐,你且省着点吧。过几日,你想吃也没得吃了!”空秀大惊——她自空依掌管香积厨后,就好似掉进米缸的耗子,日日过得不亦乐乎,可从没想过居然还会有断炊的一天。

不过说起来呢,这一年冬菜消耗得这么快,其中的确有空秀的不少功劳。以往,是不灵主厨,她厨艺不佳,做出来的吃食不过是个果腹的东西。即便空秀日日梦里饿醒,可也吃得有限。现今换做了空依,日日换着花样做饭,滋味又精妙,空秀便敞开了胃口大吃。她依然做着饿的梦,可梦醒了还有宵夜偷着吃,如此下来,无相庵里的储粮便飞也似地耗尽了。

次日,空依正在香积厨里对着老硬的包菜梗子发呆,就见空秀贼头贼脑地出现在门口。空依一见到她,急忙摆手:“你可别进来——厨里什么都没有!”空秀小脸一红,讪讪道:“我不是来找吃食的——师妹,你瞧,这个可以吃么?”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把毛茸茸的东西,绿绿的毛虫一般。

空秀乍见,骇了一跳。待仔细看时,才发现那并非毛虫,而是柳树芽。

一般到了三月初,柳树就发芽了。冬山山高,春天来得迟,可也不过比平地上晚半个月。如今正是柳芽最嫩的时候,鹅黄浅绿,纤毫被覆,小巧玲珑。

空依想着自己前几日还看着遍山枯木,却不料才隔了三五天,这绿萌萌的柳芽就变成了空秀的囊中物。她一边感慨着,一边找了个瓦盆盛过柳芽,“亏得你居然还能找到!这柳芽倒是好东西,焯过后凉拌了,或者过油小炒,都清香得很。”她一边翻看着柳芽,一边笑话空秀:“师姐,但凡吃的就不能逃脱你的眼睛,是不是?你说,你怎么晓得这柳芽可吃?”

这本是极为寻常的一句问话,可空秀却脸色大变,也不从怀中掏柳芽了,只低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就是知道”,掉头便跑了。留下空依满腹疑惑地捧着半盆柳芽。

空秀自小养在无相庵,少与世俗接触,而无智师太和不灵师姐也从不曾教她如何辨识这些可食之物。那她到底是怎么晓得这柳芽就能吃呢?

这是空秀的秘密!

在无数个梦里,她梦见自己被饥饿烧灼得痛不欲生。那饥饿的□□仿佛将要她烧成灰烬,而当她将所有手边之物送到唇前时,哪怕只是一把泥土、一根焦木,都会瞬间变成黑色的火焰,令她惊恐不已。她的童年,有无数个这样的梦。而在这其中,却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梦有着略微的不同。在那几个梦里,会有一只枯焦干瘦的手臂悄悄出现在她的身边,手臂的一端是只青色的掌,青筋虬结,五爪锋利如刃。起初,她见了那手臂会吓得大叫,会抓起身边的任何东西向它掷去。可那手臂即便被打得流血,却依然停留在距她一尺远的地方。青色的枯掌中托着一小撮绿色的东西,小小的,在那漫天红焰遍地黑烟的背景下,尤显可爱难得。枯掌小心翼翼地托着那撮东西,五爪微动,像是在温柔地对她招手。她迟疑了片刻,慢吞吞地挪过去。枯掌将掌中之物倒入她捧起的双手中,发现居然是一小撮树芽。空秀莫名其妙地捧着树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而枯掌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留恋似地摸索片刻后,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而就在那一瞬,她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囡囡,乖儿,吃吧!”

梦醒了。

没有满目疮痍的焦山裂土,没有鬼魅般的枯臂青掌,枕边却多了一小撮绿色的树芽。

这样的梦,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却教会了她哪些树芽野菜可食。在梦里,她不再惧怕那截枯臂,反而觉得可亲。枯臂虽然看着骇人,却对她颇为温柔,会轻轻抚摸她的脸,会小心地翘起锋利的指甲,以免划伤她。那个声音会呼她“囡囡”,低沉而柔软,好似在呼唤爱儿。

对于吃,空秀几乎有着天赋般的本能。任何东西,但凡能入口的,只要给她瞄一眼,她就能知道从哪里可以找到。梦中的指点,不过区区数次,可偏偏空秀就有那能耐,几乎将冬山上所有能入口的树芽野菜野果找了个遍。尽管她并不知道怎样处理才能更好吃,可这并不妨碍她将这些东西塞进嘴巴。尽管苦涩,但好歹能令肚子充实些,不是么?

初春依然料峭,尽管山野之间已经朦朦胧胧地罩上了一片浅浅薄薄的绿雾,可东风吹在脸上,依然如小刀子般。摘了半篓柳芽后,空依冻得手都僵硬了。她紧紧将双手塞进腋下取暖,跳着脚直喊空秀:“这些足够了!多出的放过夜便不好吃了——明日再来采吧!”

空秀应承着,临走又捋了一把嫩芽塞进口里,看得空依口里直泛苦水。她疼惜地拍拍空秀:“莫要这样吃,仔细伤了肠胃。”

空秀难为情地嘿嘿两声,将手中剩余的柳芽抛进竹蒌里,一手拽着竹蒌背在肩上,另一手牵着空依,小心绕过残冰未化的山路。

新鲜的柳芽,怎么料理都好吃。将柳芽洗净浸在水中,换过几次水,泡去苦味后,直接倒入热水中焯过一遍。再挤去水分,拌入秋油、麻油,撒上几粒枸杞子,绿如碧茵,红若宝石,清香四溢,是佐粥的妙品。

众人细细品着这道柳芽小菜,倒有几分春息的意思。不灵不由想起昔年未嫁时,每每至三月三女儿节踏青时节,厨娘便会做些野菜的小食,交好的女孩儿们便会坐在一起,彼此交换品尝,图的不过是个“咬春”的意头罢了。时隔多年再次忆起,不灵竟觉得恍惚如幻,不真实得厉害。时间真真是最磨人的砂石,能够将所有的过往磨得面目全非,粗糙不堪,令人不忍卒顾。

过了几日,山下有人来,居然是给空依送信的。空依惊讶地盯着信封上四个拳头大的墨团,好不容易才辨识出那是“三妹亲启”。谢过了送信的人,空依赶紧回到自己的尼舍,展开信纸一探究竟。

信是大姐枣丫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错字不少,但好歹连看带猜,还是能弄懂信中的意思。信中说,自去年家里添了田舍,家境宽裕了不少,便雇了两个短工做农活。爹本就一向以读书人自诩,如今做活少了,便又拿起了书本,闲暇时还会教枣丫槐丫认字。学了几个月,如今枣丫倒也识得了百十来个字,只不过如今她被烦恼事缠身,识字的劲头大打折扣了。第一件烦恼事便是枣丫的亲事。以往家里穷,枣丫早早当家,“凶名”在外,少有人敢来求亲。如今不必往昔了,这半年来,居然已经有七八户人家轮番来说亲。那些花里胡哨的媒婆惯会花言巧语,将男方说的花好月圆,可到相看时,枣丫个个都瞧不上——不是贼眉鼠眼,就是弱不禁风。枣丫并不想出嫁,一来爹娘年老,二来妹妹弱的弱,幼的幼,她实在是不放心。可是,村里闲话忒多,就连族长也明里暗里同爹说过几次。还有另一件更加烦恼的事。早先家里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族里就有些无赖子想要以过继为名侵占家产,如今家里日子好过了,眼红的人更多了。可更荒唐的是,上个月邻村的莫财主遣了媒婆来给荷丫(空依)说亲,居然是要她做妾,还振振有词地对爹说什么“虽说年岁还小,可并不碍着定亲,等五年后回了家,可不正是时候?虽然是做妾,可做这莫家的妾却要比嫁个庄稼汉享福得多,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谁个不看着眼热?倘荷丫嫁过去,你便有了个大户女婿,这家产便有这女婿帮你护着,看谁还敢伸手?旁人尊你一声老太爷也是当得的!”枣丫险些没拿大棒子将媒婆打出去,而更可恼的是,似乎爹还有些动心。枣丫几次试探,觉得爹的态度有些暧昧,便赶紧写信给小妹来。荷丫自小得父母宠爱,以前家里穷成那样,爹都会挤出时间来教她识字,她素来主意又正,事关小妹终身,故而枣丫觉得务必要将此事告知与她,让她拿个主意。

空依将信反复读过几遍,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将信纸紧紧攥在手心,将一口气生生憋在腔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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