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人心真的是最轻浮的东西,只需一点点的好处,一丝丝的富贵,就能令它躁动不安起来。
临上山前,爹对着何府送来的五十两银子和田契,泪如雨下。娘连夜给她赶做了一套衣裙,看都没有看一眼银子和契纸。那一刻,她心里酸酸的,又甜甜的,觉得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撬动这浓烈的亲情。
可是,不到一年,爹怎么会这般了呢?是爹变了呢?还是在他深藏的内心里,始终有着无子的隐痛?——当略有家产后,这隐痛便放大了。如今,他心动于让自己最疼爱的幼女去做妾,是不是在不久的将来,会纳一个妾进来生子?
空依越想越多,越想越冷。她使劲地摇着头,想要将这些荒谬的念头赶出去,——也许,自己实在是太过恶意地揣测了。可是,她依然感到心痛——那种无法压抑的痛。对于信中所言,空依压根没有任何怀疑。从小,她都是全身心地信赖枣丫。尽管爹是全家的顶梁柱,可每当空依受到别人欺负时,只有大姐会及时地出现,大吼一声骂走那些人,将瘦弱的小妹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从小她就知道——爹是全家人的精神支柱,而枣丫是她的靠山!
枣丫在信的末尾写道:“椿树已经开始冒新芽,估计再过十来天就可采春芽了。你素来最喜香椿芽,不知庵里是否有香椿可食?”空依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空依一夜难眠,到了第二日便不免有些头重脚轻,熬粥时差些糊了锅底。不灵瞧着有些不对,可空依找了个借口支吾过去了。又过了一日,她觉得头晕鼻塞得更难受了,走路也有些不稳,这才惊觉自己生病了。
无智懂些医术,庵里也有些常备的草药。空依喝了一大碗苦辣的药汁,厚厚裹了两层被子,神智迷迷糊糊地。
虽然阖上了眼,空依却只觉得自己脑子里隆隆直响,眼前一阵雾气来一阵雾气去,什么也看不清,好似陷在泥潭中一般难受。
浓厚的雾气中渐渐显出一个身影,身影越来越近,直至走到空依面前。
“大姐!”空依高兴地跳了起来,一把拽起枣丫的手,跟受了委屈似的赖在大姐怀里蹭来蹭去。
枣丫只是微微笑着,牵着她在雾里漫无方向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她们止步在一栋房子前。那房子极大,外墙刷得雪白,却只开了一扇供单人进出的小门。小门旁是一扇窗户,换气风扇呼呼直响。门里面人影憧憧,五音杂响,有铁勺敲击锅柄的“铛铛”声音,有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啪啪”声,有碟子摔在地上的“哗啦”声,有大厨着急上火的骂人声——空依觉得既陌生又亲切。时隔多年——不,隔了一辈子,她居然还记得——这是她上辈子待了十多年的那家饭店的厨房。
空依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问大姐怎么会带她来这里。然而还没张口,就感到肩膀被用力一推,她向前踉跄连行几步,便跌进门里。
这是自己曾经最熟悉不过的地方!灶台前,火苗呼呼作响,将师傅的脸映得油亮,他歪过脑袋冲着一旁的小辉在喊什么,小辉忙不迭地将雪白的手巾递过去。另一边,怀嫂将两三个大瓷盘依次摆开,就等着师傅将炒好的菜分而盛之。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葱丝没有了”,空依赶紧回应道“我来”。她一低头,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工作服,手上提着自己惯常用的菜刀,接过小五递过来的一筐洗干净的大葱,便“嚓嚓嚓”地飞快地切起葱来。
一筐大葱很快变成了细如银线的葱丝。她才放下菜刀,转身就被推到灶台前,“赶紧的!丸子蒸好了,你快勾个欠!”
金红的酸甜汁片刻就勾好了,浇在热气腾腾的野菜豆腐丸子上,别提多好看了!空依喊了一声,却无人响应,大家都各顾各自地低头忙碌,没人接盘。她只好自己端着盘子走出厨房,想找个服务员把菜送出去。
当空依一步迈出厨房时,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通往大厅的走道,而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坡。她站在草坡的高处,斜向下不远处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河上无舟,水平如镜。然而在河的对岸,却是另一番可怖的景象。
天空像是在燃烧,红焰黑烟,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大地像是在燃烧,焦木裂土,到处是冒着浓烟吐着火苗的地坑。
那里,仿佛刚刚遭过劫难,以焚烧来毁灭一切存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