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将军平静地离开了无相庵,步履比来时略略迟缓了些,但依然是匆匆而去。虽然不灵不再是需要他照顾的沅姐儿,可他还有许多事要做。父母兄嫂的坟要重修,祠堂要重建,刘家大院要再做修葺——就算他定居帝都,可也需要有个告老还乡的地方。还有安家!
虽然不灵没有对安家多置一辞,可刘将军却不想就那么轻易放过。欺负了刘将军的侄女儿,还想过太平日子,那岂不是打刘将军的脸?!
托不灵这门贵亲的福,无相庵收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香火钱。众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可以动手修葺山门和宝殿了,空依弱弱地提出一个额外的要求:“是不是也该修补一下香积厨的墙顶了?”须知冬天在处处漏风的厨房里干活,实在是件痛苦不堪的事情。
无相庵又回复到往昔的平静,安泓澜的来与去,刘将军的归与返,都不过是这平静日子里的一块小石头,涟漪一圈圈荡开,终究是消失了。
野菜的盛季已接近尾声。为了不辜负这冬山的美好馈赠,空依打算做一道心仪已久的菜肴——野菜豆腐丸子。
这道菜看似简单,实则工序繁琐,是个非常磨人的功夫菜。
首先,豆腐必须是新鲜制作,从制成豆腐到入馔不可超过两个时辰。这就决定了必须现做豆腐。做一块美味的豆腐,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是指做豆腐的时段里,不可有阴雨雪、大风、高温等天候,否则会使豆腐的口感发硬或发粘。地利,是指做豆腐的原料必须是上好的黄豆和洁净的山泉水,才能做出细腻清香的豆腐。人和,自然是指做豆腐的人的细心和耐心,从泡豆、磨浆、过滤、熬浆、点卤、包布、沥浆。。。。。。每一道工序都考验着制作者。
依拖着两位师姐,提前两天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了正日子,天才麻麻亮,香积厨里已是一片忙碌。此刻,已经完成了点卤的工序,一片一片的豆腐浆结成花,白嫩嫩的,漂浮在锅面上。空依将豆腐花捞出,堆积在麻布上。空净和空秀合力将散乱的豆腐花整平,使出大力将麻布扎紧,再压上两块青石板,只待沥浆。
案板上整齐的码放着一束束洁净水灵的野菜,那是空秀一清早踏着露水采回来的。马齿苋口感微酸,可清热利湿、解毒消肿;马兰头香气清雅,略带苦气,可健胃消食、散瘀止血;养心草脆软略酸,可养心平肝、滋阴养血。这些都是做野菜豆腐丸子的好食材。
空依按了按豆腐的硬度,觉得软硬合适了,便切下一大块来,隔水蒸至八分透,待自然放凉至不烫手时,便让空秀用擀面杖压成豆腐泥。
整株野菜放入开水中略焯,至五分熟时,迅速捞出,在冷开水中过凉,以保存野菜脆嫩的口感。在焯水的过程中,务必要使野菜完整,不断枝不落叶,才能令新鲜的菜汁尽可能少地流失。
取两只大碗,勾起芡糊。一份勾得薄薄的,兑一点事先熬好的糖浆,使芡糊略带甜味,且糊质均匀不沉淀。另一份芡糊则需要厚一些,要勾打至略粘手却仍然透亮时,调入盐花、椒末、素高汤汁等调味。
马齿苋、马兰头、养心草虽然皆是碧绿,可焯过后颜色还是有深浅不同。空依将不同颜色的野菜区分开,将叶茎一一剥离,菜叶合堆挤出菜汁,茎干细细切成碎丁,切不可剁之,以免伤了爽脆的口感,切后亦挤出菜汁。将厚的芡糊一分为三,酌量兑入不同的菜汁,使其颜色碧绿,稀薄适宜。
豆腐泥和野菜丁混合,然后一点一点兑入厚的芡糊,万不可一次兑尽,否则就变成菜糊了。之所以不将调味直接加入,而是借助芡糊来调味,是因为豆腐和野菜都是鲜嫩之物,若直接接触了盐花等物,会快速出水,失了鲜脆。
待拌入芡糊的食材混合均匀,盆底无积液时,轻抓一把,略用力团起,双手来回滚动,使其成球型而不散,再迅速入薄的芡糊中转一圈,摆入事先已经垫上嫩白菜叶的汤盆中。
三种不同的野菜,制成了三盆深浅相异的野菜丸子。搁入蒸笼中,大火略蒸片刻,使丸子因收缩而得以固型,再块下油锅,用笊篱轻轻托底,炸至微泛金黄,滤过油后,再入蒸笼,大火蒸透,趁热上桌。
刚蒸好的野菜豆腐丸子冒着淡淡的白气,碧星点点,镶嵌在淡金的豆腐泥上。用筷子头挑开一点丸子皮,滚热的蒸汽裹挟着野菜独有的清香瞬时喷涌而出。豆腐泥绵软即化,而野菜丁却依然保留着脆嫩,在齿间发出微微的咯吱声。豆腐的鲜香与野菜的清爽融合得□□无缝,不但没有丝毫豆腥和野菜的青草气,反而融生出一种特别的香气,带着一丝袅袅的甜。这香气,令无智想起轻盈涨满的春水,令不灵想起柳枝尖鹅黄的嫩梢,令空净想起春阳的煦暖,令空秀想起春风拂过初绽的玉兰而偷来的甘芳。
天的气息在那一刻萦绕在每个人的舌尖、心头。
一道野菜豆腐丸子,看似取材简单,却极讲究食材的新鲜、调和的细腻,以及不厌其烦的精致。它不似玉粒金馔般华丽,也无需珍稀的食材,可用心之巧妙细致,令众尼感叹不已。
吃过了这道野菜豆腐丸子,冬山的春天就已过了大半。荠菜开过了花,梗子便老如柴。野芥菜结了苔,也不堪采食了。
有时候,空秀还是会做噩梦,梦中有虬结必露的鬼爪温柔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她想,那是妈妈的手么?虽然恐怖,却让她感到亲切,感到心疼。她也会反握住那只鬼爪,拈起掌心的碎叶,低声诉说这会是春天最好的食材。
不灵收到刘将军托人带来的一封信,只言片语,不过简单的问候。安家没有人再来打扰她,她一如既往地淡然修行,只是偶尔会想起一句话——“亲缘,会酿造最浓郁的相亲相爱的,也会造就最刻骨的相恨相杀。”这是谁说的?她隐隐觉得是空依,那个又矮又小却总是板着一副老成像的孩子,她的眼睛沉静而明亮,似乎体味过了世间的甘苦,却依然澄净见底。
空依给大姐回了封信。信上说,虽然她会在五年后下山还俗,可身契却还在何家,所以,即便还了俗,她还是何府的丫鬟,并不能想当然地自主成亲。她让大姐转告爹爹,倘若莫财主还是一心要她做妾,便去何府赎了她的身契出来,方能五年后再成亲。否则,等她还俗后,若还是丫鬟身,恐怕那时何府另有安排。空依算定莫财主是断断不会花一笔钱赎回她的身契,就算他被雷劈了突然大方起来,何府也万不会允许大小姐的替身给他人做妾。所以,她还能安安稳稳地过五年太平日子。
这样,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