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笼花是碧鹤峡特有的花卉,初春发芽,到了春末花架子上便爬满了碧茵茵的藤叶。入了夏,小灯笼般的花朵一串又一串地挂在架子上,宝石般的光芒一闪一闪,映得周遭如梦如幻。
柯珍珍的闺房外种了好大一架玉笼花。嫁到锦凤山后,她移植了一支过去,然而很快就凋萎了。逃离锦凤山时,她随身藏了几粒花种。后来,她在那套纸做的院落中栽活了玉笼花,长得越来越好,很快就爬到房檐高。每到玉笼花盛开的季节,一家人就会坐在花架下乘凉。石桌上摆上浸过井水的瓜果,柯珍珍递一瓣蜜瓜给丈夫,自己含了块脆藕,笑眯眯地看着小小的黄秋在玉笼花下一跳一跳地去够那花儿,而白白则在鸟架子上叽叽咕咕地背古诗,一切都显得岁月悠悠,静好如梦。
也许玉笼花真的很有灵性,能体会到主人的心意。柯珍珍喜欢的地方,玉笼花便开得极盛。就如三人小院,即便在她死后许多年,玉笼花依然按时开放;而在锦凤山上,只有她曾经的床头诗册里夹了一朵干枯的残花。
如今想来,黄秋似乎略略体会到了母亲的一点点心思。他望着柯大妖那张与母亲极为相似的面庞,这一刻,却觉得有些陌生。他想了又想,许久,才想明白——是了,他们的眼神是极为不同的。柯大妖的眼神深邃,时不时流露出一股掩不住的凶狠悍劲。母亲的眼神清朗中又有几分淡淡的郁色,仿佛明月蒙了层雾纱,遮住了眼底深深的心事。他又望向蔡先生,从他与自己极相似的漂亮眼睛中看到了一种似悲似喜的情绪。那情绪,令他的心微微发颤,有些酸,有些苦,有些恍恍惚惚的甜,有些迷迷蒙蒙的辛。他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唤声“爹”的冲动——毕竟,他叫了黄大柱几十年的“爹”。
他姓黄,他叫黄秋。
黄秋的眼中闪烁不定,他似乎在迷惘,在犹豫,又有些难为情。他沉默了很久,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他前行几步,走到蔡先生面前,将玉盒递过去:“我娘从未告诉我这珠子是从你那里得来的,原来。。。。唉,如今还是物归原主罢!”他好像很心痛的样子,拧着眉,咬着牙,万般不舍地将玉盒往蔡先生手里一塞,立马就后退几步,仿佛只有拉开与玉盒的距离才能让他好过些。
蔡先生似乎被黄秋的突然举动惊着了,手掌攥紧了玉盒,却迟迟没有打开。柯大妖面黑如锅底,双眼如喷疾火,直直盯着玉盒仿佛要将它烧穿了。
空依看看这两位,再转头瞧瞧黄秋,将他又是抿唇又是挤眼一番作态,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看你心疼的,真的舍得么?”
黄秋回瞪一眼,并不做声,却总算将脸上的变化多端给收敛了。
蔡先生“啪”地打开盒子,就见灰色的珠子端端正正地嵌在厚厚的锦缎堆里,与百年前的样子一般无二。他抬起食指,慢慢抵到珠子上,运起心法,就见珠子渐渐变得通透,原本实质般的灰色像棉絮般散开,变薄,变淡,直至整个珠子剔透无暇。
蔡先生通过验证确认了这珠子就是自己遗失百年的家传宝珠,一松懈,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空依冷眼旁边,心里却唏嘘不已——原来这儿子,并不总是心肝宝贝。一念至此,她又觉得柯珍珍没有让儿子去认父,倒也是对的——恐怕她也清楚,不是自己养大的儿子总没有到手的宝珠贴心。她回想起之前蔡先生守着那院子却不肯进的痴情样,觉得他痴情想必也不假,心有怨念亦是真,可在实实在在的宝珠面前,感情什么的恐怕都要放在后面了。
这边几个人心思澎湃,翻涌不已,那边柯大妖倒恼了。他指着黄秋喝道:“你这傻小子,真是蠢到家了!你娘辛辛苦苦得来的东西,就这样被你大大方方地送出去,岂不辜负?”
空依听得直皱眉,黄秋却依旧咬着牙回应道:“我原不晓得这珠子的来历,我娘也没留下话来要将它做传家宝。如今物归原主,又有何不妥?”其实心里暗自又加了一句:“我又用不来这宝珠,留它作甚?”一想到又要设法为龙君再寻一份新的贺礼,不禁又头疼起来。
柯大妖听着这话直冒火,可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一句“我是你娘舅,你自当将这宝珠交与我”,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好生难受。
蔡先生因着遗失了宝珠,耽误了自己百年时间的修行,损失不可谓不大。不过偷宝珠是妻子,还宝珠的是儿子,他又能说什么呢?妻子已逝,再追究起来也无意义,儿子倒是在眼前,可实在陌生得紧,他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这幅又是怅然又是感慨的表情落在空依眼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她对这山鸡精并无好感,纵然有几分同情,可也不想为他说话。
一时间,众人皆寂寂无声,场中弥漫着古怪又尴尬的气氛。
当然,三个人的讲述并不能凑全整个原委,但若是有足够丰富的想象力,也能暗补个七七八八。
佛曰:贪嗔痴,是三毒。
柯大妖的嗔,使其因蛮横行径惹了众怒而被逐出师门,可怜他却不自知。而深深的怨念和贪婪则令他亲手了断了兄妹之间的百年亲情。
蔡先生的痴令他执念难消,终使自己深陷苦网而不得解脱。
柯珍珍呢?她聪明,有主见,会保护自己,可惜运气时好时坏。等到她从命运的安排中窥得了一星半点的乐趣后,生命也将接近熄灭。没有人知道柯珍珍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怎样的——所有人的猜测都建立在她的三个亲人的描述中,只觉得这姑娘总是不得不被命运推动着前行。然而即便有这么多“不得不”,她依然能想方设法地遵循自己的心意将前行的路走好。即便有所辜负,有所勉强,但也胜过永久的沉沦。
至于黄大柱,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娶到了柯珍珍这样的妖女,从行走四方的货郎摇身一变为黄掌柜、黄老爷、黄太爷。不过,天上不会掉馅饼——黄大柱的运气不是白来的,从柯珍珍心甘情愿地陪着他、到死也没有向儿子透露出一丝有关他生身父亲的消息,可见他必有不露于人前的本事。
黄秋一直觉得他爹过于老实,一辈子守着他娘本本分分过日子,他娘死后又守着他安安心心养儿子。所以,他总以为自己与爹不同地爱花哨爱享受是因为叛逆。现在,他终于晓得了——原来血脉上的爹就是这样的。这一认知令他有些愤怒,又有些认命。可是,血液中源自柯珍珍的那份倔强却始终不愿承认。自他记事起,他娘就是一副时时温婉贤淑的模样,说话细声细气,做事慢条斯理,除了相貌委实寻常了些,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端庄良顺的好女子。然而就是这样的好女子,居然在骗婚、窃宝、潜逃这一幕接一幕的大戏中扮演了主角,展示了她绝不同于人前的另一面。舅舅眼中的妹妹,生身父亲眼中的妻子,儿子眼中的母亲,——柯珍珍的一生,被打碎了,又被重新拼了起来。只是,人生并不能像一副拼图,破碎地七零八落后,无法再度弥合地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