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依以为中的认亲其实并没有发生。

也许，这就是妖族与人族的不同之处。

纵有血脉之亲，可心不亲，又如何？其实这样也好，不必勉强委屈，不必忍气吞声，合则来，不合则去。黄秋还是黄大柱的泥鳅儿子，蔡先生依然做锦凤山的山鸡精主人。

柯大妖气咻咻地甩袖而去。他的损失最大。洞府大门被砸了，侍妾被打了，虽然多了个外甥，可惜人家不仅不认，还防着他，理由是“遵母命”。心心念念了百多年的宝珠终于有了下落，可惜回到了死对头手上。柯大妖气得要发疯，偏又没本事明抢了去，只得放下句狠话，色厉内荏地返回碧鹤峡。

蔡先生并没有追着黄秋叫“儿子”。依着妖族规矩，若夫妻不在一起过活，孩子是随母亲的。他实实对着这个素未谋面从天而降的儿子唤不出口。不过，妻子的下落晓得了，遗失的宝珠复归了，当下之急，是要赶紧将耽误的修行补将起来，方好早日飞升。至于儿子嘛，他已然这般大了，随他去罢。

黄秋悻悻然地同蔡先生施礼后便一嗒一嗒甩着袖子，缀在无智师徒俩的身后，返回停在江面上的小船。

他闷坐一团，心里很不舒服。也许黄大柱太过宠爱他，令他以为全天下的爹都该是那个样子。可蔡先生看他的眼神，却令他心底发凉。母亲临终前背着黄大柱草草说了几句有关舅舅柯大妖的事情，却只字未提蔡先生。如今，这个赋予自己血脉的父亲，出现得太突然，分别得太仓促，黄秋还来不及细细体味其中的感念，就匆匆告辞，从此天各一方，自行其路罢！他揉揉略略发红的眼睛，再揉揉有些堵的鼻头，抬眼就见对面空依的小脸上尽是同情二字，这令他有些恼火，又有些软弱。他耸耸眉，嘴角向上翘了又翘，却不料空依拍着他肩膀柔声道：“你不必难过，所谓‘生恩不如养恩’，你已经有一个那么疼你的爹，又何必贪心呢？”

黄秋被她老气横秋的语气气笑了，“你这小丫头，懂什么？再说，我哪里有难过，我只是——只是累而已。”

空依嗤笑一声，觉得遇到这么个嘴硬的家伙，自己方才的同情简直白瞎了。她瞪了黄秋一眼，不满地走出船舱。

江风凉如水，小舟在平静的江面上缓缓滑移，江水轻轻拍着岸石，哗哗声间杂着时远时近的凄厉猿啼。江中一抹弯月，清冷如冰。

空依独立片刻，觉着自己是活过两辈子的人了，和个小妖怪计较什么。回头一看，见他低垂着头嘟着嘴，不觉想起初见时他的装模作样，忍不住问道：“你娘是何模样？是不是甚美？”

“那个。。。。。。”黄秋犹豫了一下，老实地回答道：“我娘与我舅舅长得几乎一般无二。”

空依听了只觉得心头一闷，犹不死心道：“怎么会。。。。。。我听闻女妖皆是美艳动人得很。。。。。。”

黄秋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娘是泥鳅精，纵如何化形，也挨不上美艳动人四个字。承蒙高看，不胜荣幸。”

空依给他这一句噎得险些翻白眼，可她的确存了先入为主的偏见，因此倒也怪不得黄秋揶揄她。

回想起当初还以为黄秋的一双美目是随自其母，如今再将柯大妖的模样套在柯珍珍的女相上——她忍不住小小地哆嗦了一下，随即赶紧鄙视自己岂能以貌取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默念数遍，委实觉得无论是蔡先生还是黄大柱都不寻常，而柯珍珍自然——更不寻常。

空依在锦凤山上捱了两天，回到小船上后也一天没吃饭。无智师太问她饿不饿，她直摇头，便将吃了竹实的经过告诉了师傅。无智听后默然半晌，方叹道：“你的机缘到不赖。”

黄秋听了直叹气，说她暴殄天物，枉费了天地间的这场不易造化。为什么这么说呢？竹实，乃竹子开花后结的果，又称竹米。寻常竹米，有五年、十年一结的，而这百年一结的凤翎竹实，传说可做凤凰之食，无论神仙妖怪，吃了都能增长修为，可偏偏凡人吃了不过是顶饥增寿罢了，难怪黄秋气得团团转——倘这竹实作为给龙君的礼物，也算拿得出手。

无智师太被团团转的黄秋搅得头晕，手指冲他一点，便将他定住了。黄秋眼睛瞪得溜圆，急得五官都快挤到一处，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无智也不看他，只管自己闭上双目，手握念珠，将全套功课认真做过一遍后，放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慢悠悠道：“听闻龙君素喜收集奇花异草。你既说玉笼花是碧鹤峡特有的，倒不妨送去做礼物，说不得还能讨了他的欢喜。”

说罢，指尖一弹，解了法术，便去了船舷旁看风景，完全不管身后的黄秋“咕咚”一声猛猛地跌坐于地，手脚酸痛直唤哎呦。

空依拽拽他袖子，使了个眼色给他，意思是“你再叫唤，当心我师傅再将你定住。”黄秋委委屈屈地收了声，默默揉着手脚，心里却在盘算方才无智师太的话。

龙君掌管天下水族，奉承之辈不计其数，自然有无数妖族去打探龙君的喜好，却从来没听说过他有收集奇花异草的嗜好。黄秋对无智师太的话有些怀疑，可又觉得自己与她无冤无仇，不至于给自己下个绊子。反正，映月珠还人了，竹实也没有了，玉笼花很漂亮，送人想必也不错罢！

黄秋在一旁暗自思忖，却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为与无智师徒同行而设下计策，后又惹出空依被掳的风波。无智师太不是个小气的人，却也谈不上大度，更何况护短一向是无相庵的传统。纵然她晓得龙君的这个小小嗜好，可龙君就真得愿意旁人来这般奉承他这不欲为人所知的爱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