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从未想到过“人财两失”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回想起自己在家里的喜房里乐呵呵地傻坐了半宿,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狠狠甩了一巴掌。此刻,他就是不回头看,也能想象出妻子那半含嘲讽的表情。
虽然一大早宋家的人就急匆匆地来报信,支支吾吾地说宋姑娘发了一宿的烧,如今已经昏迷了,这婚事不延后恐怕是不行了。可纳妾的喜帖已经发出去了,喜棚也搭起来了,酒楼的厨子炊具悉数搬进了后院,此刻再统统撤下来——他怎么丢得起那个脸?
说起来,这也有怪他太过心急,想借着这个机会下下妻子的脸面,却不料会出现这样的变数。他气咻咻地一跺脚,想要向宋氏族长讨个说法——什么“发了一宿的烧”,前不发烧,后不发烧,偏偏嫁人的前一天发烧,怎么会这般巧?当是哄傻子么?
他前脚出了门,后脚便有黄娘子的陪嫁嬷嬷来请示,“这喜棚是拆了还是先留着?”
“拆?作甚要拆?”黄娘子一捏帕子,轻轻点上了唇角,恰好遮住了绽开的笑纹,“留着!或许老爷这一去,就能将新姨娘领回来呢!”
“太太就是太过心善,才纵得老爷这般不讲礼法。”这嬷嬷自小陪着黄娘子长大,陪嫁过来后又是她倚重的管家婆子,一颗心全向着自家娘子,早就对黄掌柜颇有微词了。
黄娘子叹口气,对着心腹道:“我虽恼他,可也不能看着黄家断了子嗣。”
嬷嬷却不以为然,“子嗣固然重要,可是也不能这般行事。一个姨娘,悄没声地纳进来便可,居然还要摆什么喜宴?这成何体统?凭白被人生生笑话!”
其实,起初黄掌柜也想着将宋怡娉悄悄地纳进门,可因为几件事与黄娘子起了口角,心下不满,便想着趁此机会落落娘子的颜面。因此,虽然宋家那里想无声无息地将宋怡娉送过来,可黄掌柜并不晓得其中的关节,倒打算着在自家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一来炫耀炫耀自己纳了个秀才的女儿做姨娘,二来也能气气自家娘子。
当年,黄掌柜家小业薄又丧妻,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求娶到现今这位娘子。黄娘子倒也贤惠,虽然身子有些病弱,却将家里家外打点得一清二楚,令黄掌柜的铺子很快就做得有声有色。早些年,黄掌柜心念妻子的辛劳,虽然妻子未曾生下儿子,却也不曾做出不得体的事情。如今,他生意越做越大,心思便有些动摇了,尽管妻子默许他房里放了两个通房,却总不肯利利索索地替他纳一门妾室。黄掌柜日日将“子嗣”挂在嘴边,就指着妻子主动开口,可他暗示了几次无果后,终究是恼了。宋宥秋的出现令他又惊又喜,觉得这机会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能纳秀才的女儿为妾,不但对于他这个商户而言极有颜面,甚至可能意味着自此黄家的儿孙都会有个不一样的起点。他在这厢窃喜着,却丝毫没有考虑到妻子的感受。
黄娘子的娘家家境富裕,乡里有田,城里有铺,自小也是娇养大的。只是因为身体弱些,郎中说生育上有些艰难,才不得已放低了身段,嫁给了看上去能干又老实的黄掌柜。大雍朝并不刻意打压商户,可商人的地位总归是无法与读书人相媲的。如今,黄掌柜要纳个秀才女儿为妾,这叫富商出身的黄娘子情何以堪?日后这宋姨娘进了门,她还如何管家?
为着这事,黄娘子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她的陪嫁嬷嬷心疼她,自然也看黄掌柜不顺眼。既然纳妾是免不了的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何必要这般张扬?连带着对黄掌柜的怒气,她们对宋怡娉也怨愤上了,全然不知宋怡娉几乎命悬一线。
黄掌柜在新收拾的喜房里坐了半晚,东看看西查查,无中生有地挑了几处茬,越发令黄娘子的陪嫁嬷嬷看不上眼。这纳妾的喜房,自来都是内院的事,从未听说过哪家的爷儿们亲自撸袖子上阵的!真真是小家小户的没礼数,可怜委屈了我的娘子哟!
黄娘子倒是平静得很,至少面上如此。黄掌柜为了纳妾的事情闹了几次,生生地将黄娘子生不出儿子的愧疚给耗得一干二净。她想了几天几夜,想明白了——只要自己一手把着亲生闺女,另一手把着内院,外面还有爹娘叔伯做她的依仗,纵是个了不得的妾又如何?之前,她暗地里曾使人去宋家庄打听过这位宋姑娘,只听说父死母亡,尚在热孝中,其余的便不甚清楚。这也怪不得她派去的人不机灵,实在是宋氏族长做得严密,除了极少数人,就来宋家庄里绝大部分人都不晓得宋怡娉会被老族长送出去做妾。
黄娘子打听到很少的一点消息,与她并无太大帮助。她只是纳闷——宋姑娘年纪也不大,为何尚在热孝中就嫁人呢?虽然家中无人可依,可好歹宋氏也还算是不大不小的家族,怎么连个小姑娘都护不住?嬷嬷听了,倒在一旁悄悄笑了,咬着她的耳朵说:“这宋氏一族看来也不过如此,连个小姑娘都容不下,想必以后也不大会为她撑腰。”黄娘子低垂了眉眼,微微颌首。
黄掌柜不顾娘子的反对,大张旗鼓地准备纳妾。黄娘子阻拦不成,生生憋着一口气。贴心的嬷嬷还在出主意怎么给新姨娘来个下马威。谁料下马威还没想好,宋姨娘却进不了门了。黄娘子和嬷嬷齐齐送了一口气,相视一笑——反正黄掌柜已经去讨说法了,还遮掩个甚?
黄掌柜对于宋氏老族长的说法自然不肯轻信。他要求亲自上门探病,却死活被紧紧拦住:“黄大哥,这病可近不得身!会过人的!”
宋宥秋紧紧拽住黄掌柜的袖子,生怕他闯进去。早上,他进屋绑人时,发现地上只余一滩干涸了的血迹。当时他吓得够呛,也忘了叫人去收拾干净。如今若被黄掌柜看见,更解释不清了。
黄掌柜不依不饶,嚷嚷着要去官府里告他“骗财”。他人高马大,嗓门又响,在宋怡娉家的院子前这么一闹,半个宋家庄的人都听到了。此时正是晌午,大家伙儿方吃完了午饭,纷纷出门来看究竟。乍听宋怡娉的夫家来找人,大家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娉丫头啥时候嫁人了?有那么几个聪明的,之前听到过一丝半点的风声,如今见了这么一出,多少也就猜出了几分。
仗着族长老爹的威势,宋宥秋并没有将这些族人们放在眼里。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黄掌柜拖走,好说歹说了一大箩筐。后来,终是老族长出面了,与黄掌柜面对面地重新谈了条件。
宋怡娉必须嫁人!对于这一点,老族长从来就没有松口过。不过她是活是死,她都必须嫁人,否则没法给陆家一个交代。只要黄掌柜承认宋怡娉是黄家的妾,那么无论她人在哪里,她与陆家的婚约都算是彻底解除了。陆家那边,才能放心。
因此,尽管心疼黄掌柜送来的买妾银子,可老族长计较了一番后,还是狠狠心,要将买妾银子一分不动地退给黄掌柜,只要他同意待宋怡娉病愈后再进他家的门。无路如何,纳妾的文书是不能有任何变动的!
在老族长看来,黄家给的买妾银子固然不菲,可比起陆家来就差多了。陆家不但送了银子丝帛,还有好几套金银玉饰。更重要的是,陆家答应帮忙令大孙子宋嘉宝进县学读书——这才是最重要的筹码!
冲着这些,他就必须无论如何也要将宋怡娉送出去——生,她是黄家的人!死,也必须是黄家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