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烨晓得，乐郎中给谢焕断腿上外涂的药膏中，必然有配有蟾酥的止痛膏。以谢焕的娇纵性子，不要说断腿，即便是蹭颇了丁点儿的皮，都会跟杀猪似地嚎。为免得被杏姨娘母子骂做“庸医”，乐郎中一定会用上蟾酥。

少量的蟾酥可以止痛，然，用量一过，就会变成中毒。

而中毒的症状之一就是呕吐不已。

藜芦亦会导致呕吐。

倘若，他再另外加入蟾酥，只消一点点，那么——

呕吐，加呕吐，再加呕吐，谢焕会怎样呢？

想到这儿，他心中居然升起了遏制不住的一丝兴奋。他等着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十几年，自他母亲去世的那日起，他就在苦苦等待了。如今，居然给他看到这难得的机会，莫非是母亲的在天之灵在暗示他要报仇？

蟾酥有些气味，他便设法将其滴入了谢焕的补汤中，借其浓郁的香气掩盖住。

他在这样做时，心里不是没有对乐郎中的愧疚。他很清楚，不管谢焕有没有命逃过这一劫，乐郎中都不会有好下场。昔日，他受过乐郎中的恩惠，又与其三子乐秀才有交情。然，这个机会委实难道，倘若他错过去了，只怕以后就再难寻这样的时机了。那他如何为母报仇？难道还要再眼巴巴地看着仇人，欢快愉悦地继续蹦跶么？

绝不能！

谢烨强力压制下心中的愧疚，恶狠狠地对自己说：“你亏欠乐郎中的，以后一定要弥补！可是，不能为母报仇，枉为人子，绝不可恕！”

他一边竭力说服着自己，一边用微颤的双指夹住小小的药瓶，以一种冷酷的眼神看着几滴乳白色的细粉飘飘洒洒地落在了稠白的汤面上，瞬间，便不见了，丝毫痕迹无存。

当夜，谢焕的屋里灯火通宵未灭，进出的丫鬟仆妇往来穿梭如织，个个面上惊慌失措，甚至还有打翻了手中的铜盆、痰盂，一片狼藉。

谢烨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视线望向东北方向。他虽然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可面上却始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在他无法对焦的眼神中，似乎有小小的黑色火焰在挑动。在过往的十几年里，这火焰始终被压制着，如同一枚黑色的种子，深深藏着他内心最阴暗的沼泽里。这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释放出这枚种子，直至今日，这种子终于发芽了，于一瞬间迸发成炽烈的火焰，烧得他全身战栗。

他仿佛看见了谢焕呕吐抽搐的惨样，粘液糊住了他的口鼻，令他窒息，痛苦不堪；又似乎听到了谢焕的哀嚎，如九天外最可心悦耳的天籁，美妙动人。谢烨微微闭上眼，双唇微动。没有人听到他的喃喃低语：“老天保佑，让他去死罢！儿子死了，你呢，你还要活着么？你那么疼他，想必是要一道陪着他去死罢！”

他恶毒地浅浅一笑，对杏姨娘母子如是说。

终于，在他对老天失望了十几年后，老天的耳朵灵光了，听到了他的愿望。

翌日，侍郎府里，搭起了白色的丧棚。

谢烨远远地站在街角，望着门外挑起的白幛，像是在欣赏一场迟到的瑞雪，“白色好哇！多漂亮啊！”

谢烨以为，自己以抛弃人伦、丧失道德为代价，换来母仇得报，将会就此卸下那个背负了十几年的包袱。

然，先是乐郎中的离奇暴毙，再是戴氏的无辜被打，这一连串所发生的，皆令谢烨心神不宁。终究，他是个读了多年圣贤书的读书人，那满篇的道德仁义，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他的骨血中，纵不能完全将心里冰冻了十几年的恶毒悉数消融去，可每每想到受其牵连的无辜，谢烨的内心不是没有感到鞭挞而痛苦的。

这痛苦，在他亲眼目睹戴氏一头撞死以证清白的一刹那，激涌到了顶点。

如果说，乐郎中的死，令他如蚁虫噬血，不得安宁的话；戴氏的死，就像是一柄笔直戳进他心脏和灵魂深处的匕首，令他心神俱裂，无法自拔。

鲜艳浓烈的血，自戴氏额上喷出，溅到墙柱上，溅到地面上，很快，就多了一层黑。那黑红色的血，却不肯干涸，竭力挣扎着，像一条拼死也不甘心的小蛇，慢慢地，向他扭曲而来。那血色的蛇头，有仿佛戴氏纤细的指尖，指着他，像是在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谢烨已经不记得这一夜里，他是第几次被这样的噩梦惊醒。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睡着，这些“梦境”，皆是他心里的魔念。

窗外，三更的梆子声将将响过。

油灯的座子里，还有半盏油。灯火微晃，人影瞳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