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最近一段时间,天气格外好,榆树枝桠上已经打上了细细嫩嫩的叶苞,相较往年早了将近半个月。只是,河里的冻冰还没有完全化开,虽则一副冰封的模样,可隔着冰层聆听,已可听见汩汩的流水声。
这一日,于农家而言,是个重要的日子。白天,在村长的带领下,阖村男女老幼,捧着祭品,好生供奉了一番后土娘娘,又走了一趟热热闹闹的“鞭耕牛”的仪程,均满心欢喜地打算着次日一大早就准备开春耕。
深夜。万籁俱寂。
乍暖还寒时候,夜风是多变的,一会儿往南吹,一会儿向北吹。
妞儿睡得不踏实,听着院子里小风一阵一阵的,担心白天垒的柴火垛给吹散了,便披上大棉袄,蹬上花棉鞋。到院子里,看着柴火垛没散,她也一时睡不着,便呆立着,仰着头,不知在想啥。
突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那声音,似是沉闷,却又夹杂着尖锐犀利的杂音,由远及近,如滚雷般涌来。妞儿心里一哆嗦,本能地害怕起来。
她侧耳倾听,那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是什么怪兽在咆哮。而那咆哮之声,正是来自村东头。那里,有一条河。
乔家住在村西头,后头就是自家的田地。距离村东头的河虽然有些远,但好在有水车,灌溉农田甚还算便利。不过,比起赵财主家在河边的那一大片良田,还是差了些。
这条河宽逾数丈,是阖村人的生命线,直接关系到家家户户每年的收成。河面虽宽,河床却浅,从不生起大浪,夏日里,倒有许多小孩子在河里玩耍,大人们不过叮嘱几句。在村里人心中,这条河委实温顺得很,就跟哺乳期的奶娘一般,丰腴而温柔。
然,谁也想不到,就在二月二这一日的深夜,奶娘突然变成了凶残的泼妇,咆哮着,冲撞着,大块大块的流凌在上游河水的裹挟下,漫过了浅浅的堤岸,如闪着寒光的刀戟凶器,杀进了沉睡中的小村落。
时,因着白天一整日的忙碌和热闹,阖村人都睡得香甜,除了妞儿,竟没一个察觉出不妥。而于妞儿,并不知远处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为那声响而惊惧,而战栗。
突然,她跳了起来,一头闯进乔家爹娘的房间,拽起炕上二人就往外跑。乔家爹娘还做梦呢,乍然惊醒,尚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乔老娘迷糊着眼,隐约辨认出时妞儿,又气又羞地怒道:“你这孩子做甚哩?黑天瞎火的——”话才抱怨了一半,就被越来越近的轰隆声打断了。
乔老爹最先反应过来,来不及收拾什么,大喝一声,“快往后山跑!”,再伸手要拽婆娘时,却捞了个空,一看,妞儿已经将乔老娘背在身后了。
真多亏乔老爹为人忠厚,即便在如此危急关头,他还不忘叫醒村人。他一步跨进伙房,打灶下掏出一束烧了一半的柴火,点着了,交给妞儿背上的婆娘举着;再抄起大锅,拿个棒子咚咚猛击几下,便带着妞儿往后山奔去。
一路上,乔老爹将锅底敲得跟铜锣似的,当当声不绝于耳。村里人睡得正是最沉时候,哪能个个都能清醒过来?等将迷糊劲儿过后去,打开房门一看,迎面而来的已是铺天盖地的冰凌洪水。
距离河岸远的人家,倒还有足够的时间逃命。背上爹娘,抱紧儿女,眼珠紧盯着漆黑夜色中的一点火把,脚下一步都不敢停留地向着火把的方向奔去
初二的深夜里,月光、星光,一概不见。漆黑隐去了噬人凶兽的行迹,唯有愈来愈近的咆哮声中,夹杂着几声绝望的惊叫。然,那哭喊很快就被咆哮声吞没了,漫天翻涌的是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天边,泛出了薄薄的青白色。一缕微弱的晨曦打东边探头探脑地伸出来,仿佛噩耗的信使,将天地间的这一片惨状偷偷摸摸地递送而来。
后山的小山包上,或趴或坐,或靠或卧,这十来个人,是阖村人仅存下来的性命。乔老爹悲痛地俯视着眼前一切,几不能相信。全村将近百来户人家,完整逃出来的不够一个巴掌,其余人家,只有腿脚快的青壮年才逃出生天。其余的,悉数被这百年难得一遇的流凌给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