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到了开饭的时候,便是黄粱心如刀割的时候。
崇恩寺每日两顿饭,黄粱每天雷打不动地要“心如刀割”两回,简直是生如不死。
然,这还不够。
自打空依占了香积厨的一个灶头,开火的次数便大大增加,甚至有时候一日能开个三四日灶火。黄粱进不得香积厨,就在外面高高抻着脖颈往里看,肥大鲜红的冠子抖呀抖的,非常直白地泄露了它愤懑郁闷苦闷的内心。
黄粱始终以为,每一个自香积厨带出吃食的人,都是它的仇人。
于是,每日里,它便眼睁睁地盯着“仇人们”进进出出,可纵然盯得眼珠发红冠子充血,它也没胆子上去拦着。
谁叫——它是一只鸡哩?
是的,黄粱是只寄居在崇恩寺的大公鸡。
说是“寄居”,是因为它不是打小就在寺里长大的,也不是哪位师兄弟饲养的,而是“投奔”方明大师而来。
说起黄粱,委实命苦。
虽则它与黄秋都姓黄,但它的命运比起黄秋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当黄秋爹疼娘爱在撒娇时,它被人追杀逃入深山。当黄秋当少爷吃香的喝辣的时,它餐风露宿苦苦修炼。当黄秋称霸黄花潭为祸一方时,它方将将炼化了喉中的梗骨,发出了鸡生中第一句人话:“老子长得可真帅!”
大抵所有走野路子的妖精,其修炼之路无一不是漫长而充满艰辛的。就如黄粱,不知多少次险些走火入魔,终于走到了成妖的最关键的门槛前。可或许它的运气在走火入魔的歧路口上都用光耗尽的缘故,当雷劫来到时,它惶惶然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逃。
早在三天前,它就预感到要遭雷劈。这是成妖路上不可回避的一道坎儿,越过去了,就能从此脱离畜生的命运,成为妖精圈中的光荣一员;倘越不过去,诸多辛苦悉付流水,落得个灰飞烟灭,那也只有认命。
黄粱能从一只家养大公鸡走到如今光景,可以说已经是傲视群鸡。它胆子颇大,当初能从主人屠刀下逃入深山中,且又在虎踞狼奔的山里混到现在,可见一斑。故而,对于遭雷劈之事,它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并没有吓得瑟瑟发抖。
天边,电闪隐隐,隔着厚厚的云层,闷闷的雷声愈来愈近。黄粱飞快地迈着大步,急切地东张西望,想要找到出山的路。按照前辈的说法,雷劫来时,倘寻不到可以躲避的深穴,那便索性往人堆里走。天雷只劈妖不劈人,若命大能遇到好心的人族庇护,躲在衣衫下,捱过一时三刻后,便算是过了这雷劫,自此天宽地阔,更上一层楼。
黄粱既不会打地洞,更没能耐去抢个熊窝啥的,于是,它便准备听从前辈的教诲,往最近的人族集市上去躲一躲。
然,计划很好,实施起来却殊为不易。无它,全因黄粱是个路痴,在这呆了几百年的山里,连转悠了整整三天,硬是没找到出山的路。它依稀记得当年自己从山外跑进深山的方位,然而,一路寻过去,却发现早已变了模样,当初的山路不知何时已然断绝,同时断绝了,还有它出山的希望。
头顶雷声滚滚,夹杂着刺眼的闪电。它抬眼眺望,只见远处天边的铁灰云层之上,隐隐有个巨大的身影。那身影,虽则闪电的一明一暗而时隐时现。它狠狠盯了那身影好一会儿,心道:
“老子得认下你!倘老子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头顶上一个炸雷响起,惊得黄粱脖颈上的毛根根倒竖,如剑如戟。
突然,借着一道闪电的余光,它似乎看见了不远处石壁前仿佛有个人影。
人影?
它一愣。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
见着人,黄粱本能地掉头就要逃。然雷声愈发惊人了,简直是在头顶上翻滚。一道闪电如鞭子般抽打于地,激起的土腥气呛得它咳嗽不已。
时间不允许它再多想了。
它心一横,将两只腿抡得跟风火轮似的,连蹦带跳,冲着石壁前的人影就窜过去了。
彼时,方明大师将将被雷声从入定中唤醒。
数月前,他途径此地,突然心有所悟,当即便席地而坐,默然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