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对面的老妇矜持地一笑,放缓了声调,“小师父,我家姑娘在此处歇息,麻烦你送些茶点来。喏——”她自荷包里摸出一小块银子,“不白辛苦,这块银子给小师父做个零花罢!”
丁嬷嬷手中的这块碎银子有个四五钱,不得不承认,是相当大方了。以时下的物价,拿这块银子,在一般的点心铺子里可以买一大包糕点了。故而,丁嬷嬷相当自信能够买下来小尼姑手中的食盒。她倒不在乎食盒里的吃食是甚,反正,纵不可口,二娘子也得记她的好。
可奇怪的是,小尼姑非但没有急哄哄地上前来拿银子,反而倒退两步。两道细细的疏眉齐齐向中间拧去,似乎绞着劲儿地要在眉心打出个结来,无端地破坏了脸上原有的安详。她个儿小,抬头时便不得不扬高了脖颈,吃力地望着对面居高临下的人。
空依眯着眼,逆着光,直看了好一阵,方将石亭里的人看清楚。坐着的小娘子,面貌姣妍,神情难掩倨傲,打扮地极时新,鸦鬓间的珠钗在日头下熠熠生辉。问话的那个仆妇,衣衫簇新,圆脸上横溢出几块肥润的颊肉,虽则面上看着笑,可嘴角两侧深沟却暗示这只怕是个不好相与的。
食盒里是空依做的两样小食,杏仁豆腐和蜜条糕。蜜条糕,便是后世的“沙琪玛”,本是满语。空依不耐烦去解释何为“沙琪玛”,就索性起了个相当直接的名字,完全是按照做法来的。论理,做沙琪玛,须得牛乳、鸡蛋和荤油才好吃。然,对于佛门弟子,这些却都不不能碰的荤腥之物。于是,她便将荤油换做素油,揉面时委实将面揉得油淋淋的,拉成细面条,切断,入油锅炸,再用糖霜熬成糖稀,将多次过油炸得酥脆轻软的面条段拌起来,撒上芝麻粒和花生粉,在嵌上几枚干果蜜饯,待略硬成型后,快刀快手地切成小块,做成了大雍朝的第一件“沙琪玛”,啊,不——“蜜条糕”。
空依是不大喜欢甜食的,可禁不住旁人都喜欢。尤其是师伯和师父,兴许年纪大的缘故,牙口不太好,味觉有些迟钝,就格外喜欢这类甜软的小食。先前,在无相庵,穷得连老鼠都不肯光顾,自然没什么条件来享受。如今,崇恩寺的香积厨就好比用不尽的聚宝盆,要啥有啥,空依就如同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只要她能想到的,就可着劲儿地用。不然,等哪天突然师父说要回无相庵,那么多好东西都没用到,委实可惜啊!
本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小家子思想,空依开发出了相当一部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吃食,其中,固然有失败的,然,于大雍朝而言,却是头一份儿。不得不说,就这一点上,空依委实为崇恩寺留下了一批不菲的饮食财富。
因着今儿是十五,上香的人多,空依特特选了个僻远的路线走,没想到就这儿,还能遇到截胡的人。这可真是缘分呐!
然,缘分归缘分,空依却还没大方到将自己辛苦做出的吃食送与个莫名其妙的人吃——卖?那就更不行啦!
她将食盒换了只手,一边晃着腕子,一边摇头道:“这可不成。这里是师父们要用的,不便送与施主。倘施主饿了,可遣人去寻知客僧,自会安排吃食送上。”
空依说得有理有据,可丁嬷嬷的脸色却微微一变,不大好看了。倘要是在其他小庙小寺,自己这将银子都拿出来了,那对方还不献宝似的双手呈上?可对面这小尼姑,却跟个呆瓜似的,居然还将食盒往身后藏了藏,难不成还指望这小身板能藏住?
她轻咳一声,就要再说什么,不料身后的二娘子却开口了:“嬷嬷,不必了。我不饿,你也莫要麻烦人家了。”说着,她起身站起来,越过丁嬷嬷,低头俯视,“小师父,我瞧着你手中的食盒似乎颇有些年头,仿佛是件古物。”
空依龇牙一笑,“施主好眼光!这食盒确已用了百来年,据说是以前的一位高僧所留。虽不敢当‘古物’二字,可也不算没来历的物件儿。”这食盒是方明大师昔年于南岳挂单时蒙一位即将圆寂的高僧所赠,虽不知有甚名堂,可但凡眼不瞎的,都能瞧出这食盒确非俗物。半个月前,空依替方明大师整理禅师,在一堆破烂儿中发现了这个好东西。甭看它藏身于重灰之下,可擦干净后,空依就抱着不肯撒手了,结果就是被方明大师“敲诈”了半个月的甜食。今儿送过去的蜜条糕,就是最后一日的甜食。
不过,至今,空依还想不明白为甚她腆着脸皮索要这食盒时,方明大师的表情怪怪的,尤其是当他看到空依拎着它每日准时准点地送甜食,眉梢都快抖成花了。
方明大师运气再运气,硬是忍着没告诉空依。倘她晓得这食盒是方明大师拎着那位高僧的骨灰走遍了大半个大雍朝,一定不会笑得这么显摆了。其实,他没告诉空依,只怕更多的顾忌是担心空依惊叫着去找无智哭诉——那位才是个□□烦!
唉,无奈空依就是这般肤浅,但凡有人夸奖一下她淘的宝,她就能乐得龇出一整排门牙来答谢人家!
好在,她也够小气,万不会为了这一句夸赞,立马将吃食献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