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庙甚小,倘要是空依还能说话,必要俏皮将它列为大雍朝第二小的庙——无相庵自然是责无旁贷的第一小。然,她也必会眼红这庙小却财厚。
虽则庙门上连个名儿都没有,可谁能想到庙里却是另一番情形。先不论那大雄宝殿是如何的装饰精微,也不论整尊白玉雕琢的佛祖像玉色莹莹宝光湛然,单看供着鲜花香果的盘碟,一水儿的缠丝玛瑙,晶莹剔透,还特别大——足有一尺半大小。
当初黄秋为了在水族大会上给龙君送礼,没少寻觅宝物。虽则最后以一架玉笼花充数,可看过好东西的眼光就此练了出来。他绕着宝殿转了一圈,啧啧不绝,从金座嵌宝的烛台到寸绡寸金的鲛绡制成的彩幡,还有千年难得一见的丈宽的乌木供桌——哎呦喂,纵黄秋不是个贪财性子,这会儿也说不得要口水横流。
这庙,小得跟巴掌似的,却任一样东西拿出来,都不比皇帝私库里的宝物差。忽然之间,黄秋对这座小庙,升起了高山仰止般的敬意。
待黄秋好不容易将眼珠子从金丝水晶的莲盂上□□,无智师太已将小庙踩过一遍了。
大雄宝殿金碧辉煌,没人。
后边的僧寮精巧雅致,也没人。
这般富丽豪华家底厚的不知把“天下第一寺”崇恩寺甩到哪个犄角旮旯的无名小庙,居然是个无人庙!
然,那散发着甜美气息的鲜果,那犹自带露的鲜花,无不说明这分明是今早,甚至很可能就在前一刻,还有人恭敬供佛。
但,禅房精致却无被褥,香积厨空旷的灶台上连个锅都没有,更不要说洗衣用的打衣杵、洒扫庭院用的扫帚,甚至——连庙门后面的门闩处,都是空荡荡的。
无智师太委实想不出,能有谁会这没声没响的地方,过着这般不食烟火的出家生活?
甭管这小庙有多古怪,可无智师太是横下心要守在这儿了。她先令黄秋将空依抱进禅房,宋仪娉自纸马车里抬出了一大捆被褥,不消片刻,便令空依舒舒坦坦地躺在软絮间。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的香积厨里,也摆上了自纸院落里搬出来的锅碗瓢盆,外带米粮干菜和半罐豆酱。
黄秋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敢去问师太,径直凑到宋仪娉耳边低语:“咱们不过是来查查可疑之处,怎地师太仿佛有长住的打算?”
宋仪娉停下手中的活儿,想一想,回头望了望,不见师太身影,方回应道:“我也说不准。不过,我估摸着,兴许师太看出了什么,想要来个先下手为强,或许还得旷日持久地耗着。只怕对方是个难对付的,不然,师太能这般啊?”
不得不说,这两位委实想得太多了。
其实,无智师太如此不嫌麻烦,不过是心疼空依,不想她半死不活之际还得躺硬床板。即便无法吞咽饮食,可有碗热乎乎软糯糯的米粥慢慢喂着,也胜过拿干窝头泡凉水啊!
无智师太不是没有温情。只是,历经人世沧桑变幻后,她仅存的温情,只能投射在少有的几个人身上罢了。
小庙纵富丽豪华地赛过崇恩寺,可也是巴掌大的小庙。一行人的落脚歇息便成了问题。禅房只有一间,床铺还是现从纸马车上搬下来的。偌大的步摇床一摆,房里就再没有空间了。宋仪娉夜里要照顾空依,无智师太便安排她与空依睡一张床上。她老人家自个儿在纸马车上过夜。至于黄秋,作为唯一的男子(雄性?),只好夜宿香积厨了。黄秋心里那个委屈呦——他活了好几百年了,还从未有此待遇,可谓妖生头一遭。
空依不生不死地躺着,无智师太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办法。小庙的主人仿佛不存在,始终不见踪迹。
月亮越上越高,直上到树梢头。
空依双眼瞪得大大的,满脸的毛都被泪水糊住了。小娇是个塌鼻子,泪水流下来,直接灌进鼻孔里,呛得空依不停地打喷嚏。
她方才做梦了。
梦见自己跟个死人似的躺在床上,从来只有一种表情的师父居然对着她默默流泪。她吓得够呛,一紧张,就给吓醒了。然后——然后就发现,自己也哭了。
这两日,她守着那一小兜米糕和芹菜杆,寸步不出,思索了很久那个亘古长存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何而来”。自然,这等深刻的哲学问题,纵她还是人脑子时,都想不明白。现在变成猫脑子,只有更不明白了。
米糕只剩半块了,早餐时间过后,她又要面临“吃什么”的难题。空依深觉得,猫生有限,不能把有限的猫生投入到无限的漫漫觅食活动中去,那简直是浪费生命。
改变,要从明天——啊不,今天天亮后做起!空依捏紧了小小的毛爪子,很有气势地给自己鼓劲儿“嗨嘿!喵呜——”
“喵喵——喵——”
空依一个激灵,当即睁开眼,正对上黑仔那张黑不溜秋的脸,吓得一哆嗦“喵——喵——喵喵喵,你想吓死我呀!”
天色将亮未亮时分,她那思索了半宿的脑袋终于撑不住了,一翻身,立马陷入了回笼觉。但凡睡过回笼觉的都晓得,那种香甜的沉浸可比正儿八经的睡觉舒服多了。空依正在回笼觉里睡得不知有多投入,岂料黑仔谨守“二日”之约——两日过去了,他极不放心小娇,索性早早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