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案子越来越复杂了…”陈景焕抱怨。
“是么?我倒觉得事情已经很明了了,”严季涵斜靠在太师椅上摆弄着手中折扇,懒洋洋道,“是吧,徐兄?”
又坐到了花香阁精致的厢房里,刚刚醒了酒的小秀才显得十分拘束:“叫…叫我靖华便好…”
“是,靖华兄。”严季涵笑着纠正。
说话间,花香阁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老妈妈扭着丰腴的腰肢挪进了房。看见眼前三位包场的年轻公子,老鸨子笑得见眉不见眼,“哎哟”一声轻佻的勾魂音尚未出口,就被严季涵扼杀在了喉咙眼儿。
“且慢,”严季涵道,“我让妈妈将这一层楼清场,可曾办到了?”
“办到了办到了…”穿着鲜艳纱衣的女人点头如捣蒜,“像公子这样的贵客,自然是喜欢清静的。我让她们带着客人全都去楼下了,呵呵…”
“那就好,”严季涵颔首,“本公子现在有正事问你。你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明白吗?”
老鸨子脸色骤然一变:“问话?”
“是,问你。”严季涵调整了坐姿,道:“你花香阁里,可曾有个妓子叫霜霜?”
女人有些吃惊:“霜霜…霜霜不是我花香阁的妓子…”
“嗯?”严季涵忽然拔高了音调,将手边的茶盏敲得叮当一响。
老鸨子一缩脖子:“她…她没跟老身签卖身契,只是偶尔在这儿弹个琵琶,唱个小曲儿…”
严季涵看了徐靖华一眼,惊弓之鸟般的秀才点点头。
“那她是怎么死的?”
老女人的眼珠子骨碌一转:“这…老身不知。”
严季涵全看在眼里,猛地一敲桌子:
“你真当本公子是来寻花问柳的?还是说,你想明天去衙门里对着衙役们的棍子说道说道?”
“老身不敢!”精明的老鸨子不知眼前是何人,但凭直觉感到事态不对,竟“噗通”一声跪下了。
“那就老实交代。”
“霜霜是自杀的。”此言一出,竟是老鸨子和徐秀才一齐开口。
女人吃了一惊,抬头来看:“徐公子…”
“真是这样么?”严季涵不信。
老鸨子随即哭道:“老身当时就在场,亲眼看见霜霜打开了三楼窗户往下跳。头着地,当场毙命…老身、老身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当时除了你们,还有谁在场?”
徐秀才接话:“那天本是汤兄、钱兄,还有王兄叫我出来玩,房里除了我们几个客人和鸨母外…哦,还有几个伴舞的女子。你们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叫来问话。”
“霜霜她那天多喝了些酒…弹着琵琶,唱着歌…”绿衣女子揉着惺忪睡眼道。
“然后就走去了窗台边,她平日总爱一个人坐在那儿…”黄衫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比划。
“忽然她一倾身,”橙色纱衣的女子一指窗边,神色惊恐,“径直就…就那么跳下去了…”
“行了,下去吧。”严季涵一挥手,一群莺莺燕燕鱼贯而出。
陈景焕揉揉太阳穴。哎,真是头疼。
说起来,从徐靖华这里得到破案线索纯属偶然。县太爷家的衙内,钱员外家的公子,王官人家的独苗,这三人的相继遇害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被串到了一起。本来以为这一切都该与这个叫“霜霜”的妓子死有关,可现在看来,霜霜的死只是个酒后意外,无任何蹊跷之处。
这就等于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原来这一切,只是二人的自作聪明。
“季涵…”陈景焕道。
“靖华兄,”严季涵勉强打起精神,看向徐秀才,“麻烦你再把那天事情给我们说一遍。”
“嗯,事情是这样的…”
便又说了一遍。
无非也是纨绔子弟、风流才子间那些风花雪月的糊涂账,陈严二人在京城读书时不知听了多少:
汤县令家的公子仗着老子有钱,经常带着三乡五绅的年轻人出入于花街柳巷。那天不知为何竟叫上了一贯只窝在乡野间念书的小秀才,也难怪,十里八乡就这一个秀才,要去便也去了。
一群人酒过三巡,兴致正酣,呼朋唤友间,便叫上了那名唤“霜霜”的歌妓前来献曲。一曲如梦令未过,众人还在沉浸在曲中曼妙之时,就见那如谪仙般的女子身似扶柳,倏忽间,飞身跃出了花香阁。
房中众人霎时呆了。舞也不跳了,歌也不唱了,酒也醒了。
“就是这么回事。”徐靖华淡淡地说完,饱含愁怨的眸子望着陈严二人。
严季涵皱着眉头沉默。
“哎,罢了,”陈景焕深深地叹气,站起身来,一拍小秀才的肩膀,“你也别疑神疑鬼了。别说这世上本无鬼神,就说你与霜霜姑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想必她也不会叨扰你。”
小秀才犹豫着点头:“我做了好多香,准备给她烧去…”
“香?”
“嗯,我听说霜霜姑娘生前爱用香,便做了好些,”小秀才道,“以前我娘在世时,就是靠这门手艺养活我。因着这个,就连我的鼻子也比常人灵敏些。”
“怪不得你一闻就知我们从衙门里来,就连我们自己都不曾察觉汤县令爱用檀香。更何况,我们去衙门都是一天前的事了。”陈景焕道。
“一天前?”
“是啊,怎么了?”
“奇怪了…按说香味这种东西若非长年熏染,不然不会在人身上持续那么久,更别提今日还下过雨…”
“这…”
“哎,算了,”徐靖华一拍脑袋,“凡事兴许有例外。”
出了花香阁,别了徐秀才,陈严二人开始在街上闲逛。日头西沉,却是天光大亮,可见时辰尚早。今日早些下过场大雨,街面上还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潮气,细细一闻,还带点泥土的味道。
陈景焕想,如若现在去找小仵作怕是会被赶出来的吧?再侧头看看严季涵,依旧沉默,依旧皱着眉,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花街柳巷的街面到底与平常市集不一样。任凡尘再多纷扰,别说是死了普通人,即便是死了皇帝,八成也影响不到这处世外桃源。离入夜还有一个时辰,偏偏就有不少夜市的小摊店铺纷纷摆出自家行头开了张。卖胭脂的,卖水粉的,卖绫罗绸缎、玉器古玩的…一看就是凡人家消费不起的东西,却在这富贵温柔乡生了根。
二人慢悠悠的踱着步,看着长街上越来越多的人,从三三两两,到摩肩接踵。
头顶上,一栋栋秦楼楚馆排列紧凑,屋檐楼角边悬挂着的花灯随风摇曳,轻纱罗帐在空中舞动出丝丝慵懒而勾人的粉红。耳边女子媚人的诱惑和着男子抒怀的轻笑,好似一坛醉人的酒,使得时光也被拉长,步履也被放缓,身边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夜幕的降临开始朦胧得不真实。
陈景焕紧紧挨着严季涵,在人挤人的街头,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一双薄凉而微颤的手。
宽广的衣袖霎时遮住了葱根般的指间,却遮不住忽而晕上严大人双颊的绯红。陈景焕就放肆地笑。笑声淹没在了花街柳巷的脂粉中。
“跟我走。”笑够了,陈景焕不由分说地拉了严季涵往长街尽头跑去。
“去哪儿?”严季涵慌道。
“去找点吃的。”
“老板,两碗肉丝面!”
“诶!好嘞!肉丝面两碗——”手脚麻利的面摊老板快速地掀开锅盖,一阵白茫茫的雾气腾空而起。
“快来坐啊,愣着干什么?”陈景焕一边在桌前坐下,一边招呼严季涵。
“你这是…?”
“哎,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小陈大人嘴里咬着筷子,含糊不清道,“吃饱了才能想事儿啊!”
严季涵无奈,摇摇头坐下。心想,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您二位的肉丝面——”老板笑眯眯地端上两个大海碗。
“哇,量好足啊!”陈景焕笑道。
“那是那是!”老板自豪地搓搓手,转身又围上了灶台。
“来,多吃点。”陈景焕将自己碗里的肉丝一一挑出来,放进严季涵的碗里。
“够了…”严季涵捂住碗口。
“那好,那我自己吃了,”陈景焕眨眨眼,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啊,味道真不错。”
严季涵本来就没什么胃口,拖拖拉拉从一旁的筷篓里抽出双筷子,正准备开动,就听见陈景焕一边吃一边道:
“你这个人呀,从小到大一点都没变。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变得不爱说话。”
严大人一愣,道:“那你呢?”
“我?我也没变,我一直都在想办法逗你说话。”
严季涵原地回味了一下这句话,觉得甚有理,便不出声地笑笑。
“你呀,平时看着挺孩子气的。只有我知道,你这一颗心其实比什么都沉。”陈景焕继续埋首在面碗里,也不看严季涵,“在都察院里,挺磨人的吧?”
严季涵失笑:“这话从何说起?”
“你看,”嘴里咬着肉丝,陈景焕的话说得含糊不清,“我们俩同时入朝为官,我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你在都察院待了三年。当我继续像个小秀才一样成天围着案牍文书、笔墨纸砚团团转的时候,你却在外巡检监察、检举弹劾,甚或代天子杀伐决断…”
“我…”
“你已然看惯了黑暗,所以你比我更熟悉这个官场,也更了解这个世道,”陈景焕抬头,微微举起筷子指了指严季涵,“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杀贪官,除污吏,匡扶正义。难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么?”严季涵不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