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滞了。熙熙攘攘的餐厅内就像是隔出来一块地方，不似夏日燥热，也不喧闹，而有种西伯利亚荒原的感觉。

她只能听见刀叉轻微碰撞的声音。五感汇聚到一点，外在的一切纷扰都被排除在外了。

那个人拿起刀，切下了一块牛排。

冷星垂着头，没有看他的眼睛。她面色如常地叉起一块小面包放进嘴里，心脏却砰砰乱跳。

不怕被我发现吗？

这已经是第四次碰到了吧？操场一次，咖啡店一次，商店门口一次，现在还和我同桌吃饭。

还是说，他本来就这么肆无忌惮，甚至就像凑近些来观察我到底怎样呢？

他是谁？来自何方？有什么意图？

哲学般的三个问题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冷星终于抬起头来，对上那个人的视线。令人惊诧的是，他的唇角慢慢扬起，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然后，骨节分明的手放下餐刀，摘掉了架在鼻梁处的墨镜，挂在篮球服的领口处。

又是那样苍白而空洞的眼神，仿佛世间万物什么都不会令他在意，什么也不值得驻足停留。

目空一切的，视万物为刍狗的眼神，注视着冷星。

冷星也毫不退缩地迎向那目光，眼中常年不散的雾气消失，露出了漆黑如夜空的本质。

那人的眼睛是虚无，从始至终都是无，冷星则不同。沼泽和食人花，还有深不见底的井，她能让有变成无。

最终那人先移开目光，切下了第二块牛排。他有一口可以去做牙膏广告的牙齿，整齐雪白，甚至有种闪着寒光的感觉。

冷星也收回眼神，叉起盘中仅剩的一块小面包，配着煎蛋吃下。她还没有嚼完食物，便端起盘子，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餐桌。

考试在晚上六点，而她只希望能稍稍休息一下，最好再睡个小觉。碰见不想碰见的人相当影响她的心情，何况她最近的状态不算太好。

戴上墨镜和棒球帽，又洗干净脸，重新涂上水乳和防晒霜，冷星做足准备，然后骑车往家里赶。太阳炙烤地面，烧得轮胎都要化了一样，也使得人们的情绪格外暴躁。就在冷星即将到家时，黄灯变红灯，硬生生将她拦在路口。

“妈的……”冷星拉住手闸，单脚撑地稳住车子，然后打开背包抽出水来喝。

如果不是前面那些人磨磨唧唧，她完全可以冲过去的好吗？一个八十秒的红灯真挑战人的耐心极限。

度秒如年般数着数字，终于一分二十秒过去，冷星迫不及待启动，满怀期待地想着空调和冰镇汽水。没想到刚过路口，斜冲出来一辆摩托，差点撞到她身上。

她猛地刹车，险些因为惯性太大而摔倒，没想到她还没开口，对方抢先骂道：“长眼没你？”

并且对着她翻了个白眼。

冷星哪是受了气不呛回去的主，骑了几米后转身，对着那个人竖起中指：“我□□/你妈你个大白痴，你才没长眼！”

那个人一脸凶相，像是横行霸道惯了，没想到一个年轻女生居然敢回嘴骂他，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调转车头就要来追冷星。

然而这一切早在冷星预想之中，不然她也不会先离开那个人伸手可及的范围再回敬对方了。她愉快地吹了个口哨，边骑边骂：“来啊来啊，大白痴大傻逼，追不上追不上~你个傻逼没长眼，快点去挂门诊治治眼睛吧！”

流利地骂了一串，冷星转了个弯骑进小区，七拐八拐到了楼前，然后锁车，开门，上楼。那个人被一大堆车络绎不绝穿梭的态势堵住去路，才不可能追上她。就算能追到，这可是千汐月挑的房子，保安不会随便放陌生人进来。

她轻声哼歌，钥匙圈在手上转来转去，上午的不快似乎也一扫而空了。

“千汐月？”冷星拉开门，站在玄关处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23度的空气包围她的周身，让她感到格外凉爽。

“真是的。”冷星自言自语着换鞋，忍不住感叹，“明明不在家还开着空调，唉，败家啊。”

她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多了一只杯子，里面残余少量酒液。茶几旁的雕像不见了，看来千汐月嫌它挡路，搬到别的地方了吧？冷星取了一瓶气泡水，起开盖子后痛饮了几口，大马金刀地坐下，胳膊肘撑在茶几玻璃上。

汗水让她的肘关节有些打滑，不经意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事。她转过头去，看到了一部手机。

是千汐月的灰色水果机。她最初买了台金色的，不过很快就厌倦了这个相对于她的本性过于华丽的颜色，因而换成了更加低调的深空灰。冷星是个白色控，于是千汐月买了相对接近的星空银给她。

冷星没有刺探他人隐私的习惯，但她这会儿着了魔一般，居然拿起了千汐月的手机。放在平时，她也就是扫一眼，暗自心想对方出门也不拿上，就不怕自己需要找她么？

或许是因为心中那些悬而未决的猜想吧？

冷星自嘲般摇了摇头，按了一下home键，准备输入密码解锁。没想到手指还没离开，锁屏居然一下子打开了。不同于以往锁屏是冷星的照片，现在锁屏是默认风景照，桌面才是她的照片。

此刻冷星已经有些后悔了。她不该随便动千汐月的手机，毕竟她相当抵触被人窥探，自然也明白不该窥探别人的道理。然而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哪里会轻易停下呢？

她先点了信息。不出她的意料，自己发给她的短信全部都在。不过……竟然只有自己的短信。

是因为千汐月买手机只是为了和她交流，还是因为千汐月把其余的东西都删掉了？

千汐月没有给她任何备注，短信上方显示的是她的号码。冷星原本还有些期待于千汐月会怎么命名她，譬如最常叫的“宝贝儿”。

她又点开电话。通话记录里什么都没有，看来之前的问题有答案了——千汐月把其余的东西删得干干净净。

Safari里一条浏览记录也没有，邮箱是退出状态，也找不见什么。桌面上干净得令人发指，没有QQ，没有微信，没有淘宝，没有微博，没有豆瓣，没有知乎，连外卖软件都没有。准确来说，千汐月没有下载任何App。

所以，这个手机的唯一用途，就是用来和她发短信打电话吗？以及，处理邮件……

那之前她到底怎么帮自己点外卖的？

冷星心头油然而生一种挫败感。她从来没主动要求过千汐月录入自己的指纹，而刚才她就是用指纹打开的。所以，是千汐月在她睡着的时候录入的吧？

也就是说，千汐月早就想到她有朝一日或许会看自己的手机，于是为她创造了十分便利的条件。不过，她什么信息都获取不了，因为她能看到的东西自己手机里也有——她和千汐月的往来短信。

那种被捏在手心的感觉让冷星暴躁得恨不得去锤墙。干净的桌面就像千汐月讽刺的微笑，嘲弄着她：“我知道你会看，可你什么也得不到。”

冷星气得不行，手指哆嗦着点开相册。

她本以为相册里也是什么都没有，结果再一次被震惊到了。不仅不是什么都没有，相反内容丰富到让她瞠目惊舌。

里面有三千多张照片。冷星敢保证自己一年都不至于拍这么多照片。

她点开最近一张。嗯，自己拎着包往门外走的背影。

往右滑动一下……咳咳，自己背对着她，在扣衬衣扣子。

再往右滑动一下……好吧，她没想到她的睡姿有这么难看，被子卷得乱七八糟，有一半掉在地上，她的头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小缝，看得见鼻子的轮廓。毛绒宠物狗趴在她肩上，毛发凌乱得像是刚被台风蹂/躏过。

继续向右滑动，她看到了自己各种姿态的生活照。吃菜的，吃蛋糕的，喝汤的，痛饮汽水的，小心翼翼端着茶杯吹气的，坐在桌前学习的，边听歌边陶醉着哼哼的，全神贯注打游戏的，愁眉苦脸做PPT的，炒菜的，煲汤的，甚至连她泡澡的照片都有！不过千汐月并不是色/情狂，那张照片只有冷星的脸和脖子出镜，泡沫盖住了其他部分。

如果对方不是千汐月，冷星大概会觉得这是个心理变态的偷拍狂魔。不过冷星只是露出了微笑，甚至有些饶有兴味地期待接下来会看到什么样的自己。

那么多张照片里全是她，每一张的主角都是她，大笑的，沉思的，流泪的，生气的，各种各样的表情。她从未想过原来她有这么多样子，而记录这一切的人是千汐月。

她蓦然想起千汐月生日那天，她们在河边拍下了第一张合影时千汐月所说的话。

“你竟然没有用过相机！”

“没有必要。照相是为了记录，但对我而言……没有值得记录的东西。冷星，你要知道，我经历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一切都没有意义。”

“正因为如此，不才应该记下点什么吗？为了不要忘记。”

“所以记录下了你啊~其实你不知道，在你问我手机号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手机号。应该说，我根本就没有手机。”

所以说，对于千汐月而言，那些其他的物事都是可以轻易抹去的么？而值得留在她手机里的只是自己才对。

并不只是为了防止她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如果论起提防，千汐月对她的提防之心应该算是最少的了。不想曝光自己有这样一个人类的情人，而且重要到“成为软肋”的地步，难道不应该删掉一切与自己有关的东西么？

冷星的神情复杂起来。她不再一张张翻动，而是退回一步，到了缩略图界面向下滑动。果不其然，里面第一张照片是她们的合照，其余的都是冷星的单人照。

她翻了半天，看到无数张自己的脸，甚至都有点审美疲劳。就在此时，一张独特的照片出现了。

之所以说它独特，是因为这是唯一一张在千汐月的手机里没有包含冷星的照片，而是纯粹的风景照。

冷星点开来看，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她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也是距离她和千汐月第二次见面之地不远的地方，她以前的家，冷家的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