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一刻,更漏滴答。恩惠散开发髻,青丝刚落,十二龙九凤冠轰然解体,珠翠迸落的声响,仿若在耳畔重复着《皇明祖训》里“后妃当殉社稷”的诫命。她心里明白,太祖早就把白绫织进了翟衣云纹,只待王朝倾颓时自行绞紧。
寒风卷着丹陛前的灰烬,三十箱彤史化作青烟。她最后一次望向东宫残火,火盆中扭曲的银盒折射着紫禁城最后的星空——那是香玺留下的银粉盒,此刻正将王朝末路的悲凉,永远凝固在变形的金属纹路里。
亥时三刻,铜漏声碎。恩惠咬破舌底玉丸,忽闻脊椎迸裂如青玉碎裂,这声响既是毒入肺腑的倒计时,亦是龙脉断绝的丧钟。
雨琉踉跄扑来,见恩惠唇齿间渗出丹砂般的血线,雪缎翟衣迅速洇开墨色。三十七颗翡翠珠自腕间迸落,如星辰坠入永夜。
“娘娘!”
回应她的是屏风轰然倒塌的巨响。雨琉将火折子掷向浸透灯油的《女诫》屏风,火舌舔上金漆鸾鸟时,她哼着走了调的凤阳花鼓——那是幼时在金陵巷陌常听的曲子,此刻却成了王朝最后的挽歌。
浓烟裹着东珠簌簌坠地,与碎玉圭、焦黑密道图交织成斑驳的王朝印记。当火焰攀上十二龙九凤冠时,鎏金碎玉在浓烟中划出星轨——那是太祖爷亲赐的鸾凤纹金饰,此刻正与她初入宫时的翡翠镯残片,在热浪中熔铸成王朝最后的琥珀。
雨琉解开发髻,三千青丝如招魂幡垂落,轻轻覆住恩惠渐冷的面容。“太祖爷要殉国的后妃,可没说要殉情的奴婢…但我甘愿…”火势如狂龙吞天。雨琉盘膝坐地,任火舌舔舐裙裾,“您看,这火多暖和,比奉天殿的蟠龙柱还烫呢......”
翡翠镯在热浪中炸成齑粉。雨琉蜷缩在翟衣广袖间,看漫天星火般的灰烬掠过朱漆宫墙,恍惚又看见七岁那年,自己被马府买进宫时,轿帘外飘落的第一片雪花。
铜漏声绝。雨琉将浸透血渍的绢帕纳入恩惠掌心,翟衣广袖在烈焰中舒卷若红莲,“娘娘,您一生孤苦,走的时候可不能再孤身一人…”话音未落,十二龙九凤冠轰然碎裂,金翟鸟振翅残影尚未触及宫顶,便化作焦黑纹路烙在宫墙之上,凝固着殉国者的血与卖身契的灰,如同宿命的齿轮碾碎所有退路。
“走水了!”掌事宫女瞧见宫殿蹿起火苗,惊恐尖叫划破夜幕,声音迅速在宫中蔓延。
墨色夜幕笼罩宫阙,收殓宫人踏入景仁宫,刺鼻焦糊味与死寂扑面而来,令他们瞬间僵立。眼前,皇后恩惠碳化的躯体蜷缩在焦黑翟衣中,身旁一具同样焦黑的尸体紧紧相拥,依稀可辨是曾侍奉在侧之人,两具尸体已然粘连,难以分离。
焦骸相拥熔作琥珀,忠仆雨琉随主赴死时,用生命续写婢子卖身契与皇后殉国诏的双重暗语。就在这一刻,主仆二人被永远封存在“建文四年”的时空里,化作历史长河中一段隐秘又哀伤的注脚 。
朱允炆听闻恩惠死讯瞬间,指尖一颤,《建文政要》坠地惊起尘埃。书页簌簌翻动如招魂幡,在烛火里映出蟠龙柱上未干的焦痕。
“不可能......昨日她还…..”钧窑香炉在蟠龙柱上迸裂成齑粉,香灰簌簌落在他掌心,与昨夜掰断玉如意时渗血的裂痕重叠。他忽然记起初见那日,恩惠素手点茶,茶汤在青瓷盏中荡开涟漪,恰似此刻他紊乱的脉象。
鲛绡帕上还留着恩惠晨起时的胭脂印。他将帕子按在眼上,却嗅到焦糊味——是三十箱彤史焚烧时的气息。那些被火舌吞噬的晨昏定省,原来都藏在她腕间翡翠镯的冰裂纹里。
“朕竟不知......”龙纹案几被他掀翻,青玉镇纸滚落时磕碎了建文元年的册封诏书。墨迹斑驳的“皇后”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她临终前咬破的玉丸。
朱允炆僵立如木雕,灰雾裹着宫阙模糊冰冷。他痛斥自己迟钝,竟未察觉她眼底暗涌的绝望——曾以为的“自由“与“成全”,终究成了她的催命符。
更漏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踉跄着扶住金丝楠木书架,恩惠浅笑浮现。身处这深宫内,他们之间虽未炽烈爱意,可那些琐碎却真实的相伴瞬间早已浸透岁月,在龙纹卷宗里刻下永不褪色的朱砂。
“恩惠!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他对着虚空伸出手,天空繁星闪烁,可在他眼中,唯有一颗星格外夺目,恰似记忆中恩惠的眼眸。泪水模糊了视线,那颗星变得朦胧难辨,一如他支离破碎的心。
“恩惠,愿你在彼岸,寻得真正自由安宁,觅得归宿。”朱允炆满心愧疚,心底祈愿飘向无尽星空 。
泪水顺着蟠龙柱蜿蜒而下,与香灰凝结成灰色的蜡块。朱允炆瘫坐在废墟中,看自己的影子在火光里被撕成碎片,每道褶皱都嵌着恩惠翟衣的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