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禾三儿进来时, 看到就是这么一番景象。
他们的统帅正气定神闲的坐着批阅公文, 身旁站着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郎, 正拿着一块素墨,慢吞吞地碾磨。
碾磨的手法一般, 但很细致,每一下划动的幅度都差不多,仿佛制定好一样。
两人一坐一站, 姿态悠闲, 气氛静谧,颇有股岁月静好的架势。
禾三儿拿着一盒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僵着时,江白鸦却已经发现门口禾三儿的身影了。
他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过去了。
……忽然便想起了早上的情景, 江白鸦皱眉, 这吴亦可、禾三儿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既然与自己有关, 该关心一下的。
禾三儿说:“将军,你的鸡肉饭。”
苻行舟应道:“放着, 你可以下去了。”
禾三儿:“……是。”
然后他就走了, 从后看起来腰背缩着, 颇有些被抛弃而可怜巴巴的样子。
江白鸦的目光跟起了盒子, 眼睛晶晶亮。
苻行舟道:“都是你的, 拿去吃吧。”
江白鸦于是抱起盒子随意行了个礼就往外走。
动作之大、之快, 仿佛用了轻功似的, 总之赶在苻行舟又哔哔之前,火速溜了。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全堵在喉口的苻行舟:“……”
江白鸦抱着他的盒饭回到厨帐,感觉整个人都起死回生了。
苻行舟偶尔投过来的眼神太恐怖,总会让人产生一些奇异的联想。
不如吃饭。
明矾说的话却在脑袋里闪过。
“横向世界……”
“同样的人,可能会于不同的时空同时出现……”
“……没有‘我’的世界。”
不同的世界,同样的人。
没有‘我’的世界,所以‘我’来了。
江白鸦将两根筷子摆在桌上。
筷子做工不大好,一根是直的,另一根后半段还是直的,前半截却已经弯去了另一个方向。
这也就导致了,两根筷子一半平行,一半远离。
就像是两条本来该平行的线,却发展去了不同的方向。
但这只是两个成对的筷子。
如果是更多的、不一样的筷子呢?
——那样,一定会有一直相互平行、但本身是全然不同的几根筷子。
就像是这个世界,与明矾的世界,乃至……江白鸦自己的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与自己的世界有相互平行,哪怕只是一点,那么……
皇后冯氏,就是他曾经的母亲冯青青?
不是巧合,也不是轮回,而是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可能中存在的冯青青。
江白鸦觉得一切都很荒诞,但诡异地都能说通了。
这也就能解释明矾所说“没有‘我’的世界”,因为一个世界不可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再这么推下来……
自己的到来,是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江白鸦”,还是他就是这个世界的“江白鸦”本身?
如果是后者,那么,太子是只在这个世界、不曾在自己的世界存在过的人吗?如果……这个世界的“华白玉”与“冯青青”完全无关,那么自己又是什么,父母又是谁呢。
江白鸦从前不曾想过自己的身世问题,此时忽然便疑惑了。
还有苻行舟,江白鸦在自己的世界也不曾见过,那么他是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
江白鸦把筷子拿起来。
扔掉。
然后重新拿了一双。
走动时,才发现自己身遭空出了一个空间。
本来还算拥挤的地方,他身边却愣是一个人都没有,纷纷走开。
江白鸦环视了一圈,发现之前听到禾三儿那一嗓子的俩兄弟正在另一边看着自己,目光有些不屑,又有些忌惮。
他仔细听,发现有人在低声说起自己,大致是说红帐转过来的人云云。
江白鸦听了点儿就懒得去管,解决完自己的温饱问题就上了床。
*
是夜。
月色无边。
吴亦可坐在案前。
几叠小盘和小盏被他放在身前,盏里是暗红的血,盘里是不知名的草,以及许多药粉。
手边还有一打札记。
禾三儿抱着女婴,坐在一旁。
叹息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抱得很紧。
仔细看,才能发现女婴正打着抖,皮是雪白,眼是血红。
力道大得要一个成年男人花很大力气才能圈住。
若是摸去,便能发现,那肤是极滑的,还很软,仿佛是一层画皮。
只听吴亦可道:“待某想清其中缘由。”
禾三儿又道:“太过残忍。”
吴亦可瞥他一眼,道:“横竖都是一个死,破而后立,才是唯一的生——这世上本无轻而易举便得到答案的道理,只有一一尝试,才能成事。”
禾三儿于是又叹气。
“……算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吴亦可满意地点点头,走上前去,细致地将孩子全须全尾地检查了一遍,甚至收集了几滴血。
最后从一只盏子里,用筷子蘸出一滴血放在女婴唇边。
女婴立马伸出一截舌头,像只小奶猫似的,把液体舔得干干净净。
便立时睡得香甜。
吴亦可注视了女婴一会儿,目光沉沉瞧不出喜怒。
随后道:“总之,看好她,莫要让她再去寻白羽。”
“好。”禾三儿复杂地看着怀里的婴孩,“他的血竟这么管用,一滴就够啦,之前那些鸡鸭,可都要整整一只。”
“够‘脏’。”吴亦可边写下一天的札记,边随口回答,“‘秽’够多,自然也就不需要量了。”
“也不知楼远从哪里挖来的人……”
“真及时。”
手中毛笔转动,观其架势,似乎写了好几个“苻楼远”字样。
正写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些唏嗦声响。
紧接着是喧哗。
只听有人叫道:“快起,走水了!!”
禾三儿立时放下孩子,推门而出。
吴亦可仍然手中之事。
待写完,便搁下笔。
困意横生。
他想了想,将札记收好,又收起桌上物什,打算歇息。
身后黑影一闪而过。
吴亦可无知无觉地灭了烛。
上床。
那道黑影于是从暗处走出,步伐极轻,直奔主题,一只手伸向先前放札记的地方。
悄无声息地取出,朝外走去。
甫跨出门,忽然,脚步便顿住了。
禾三儿斜倚门框,看着眼前蒙面人的背影,闲闲道:“哟。”
蒙面人一动未动,高挽起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绺发丝随风而散。
禾三儿挺直了身子,冷冷一笑,抬足蹬地——便跃起身子,猛然出手!
动作迅疾,如同林中猛虎,右手直直朝着蒙面人的颈项而去。
这动作毫无技巧观赏性可言,纯粹是最简单,也最实用的制人方式。
谁知,也不见蒙面人如何动作,便身形一动,错开半步。
差之毫厘,险险避开。
禾三儿一招不得手,转而成手刀,横向劈去。
蒙面人向后弯身,干脆利落的一个鹞子翻身。
禾三儿步步紧逼。
……却总“差之毫厘”。
那蒙面人看似捉襟见肘,却常常能在最凶险时刻躲过,看似笨拙,实则巧妙无比。
——仿佛是在戏弄眼前的敌人。
疏疏月光,簌簌风凉。
就是再不懂武之人,此刻若是在场,也能看出,禾三儿是委实不敌的。
眼前人脸上蒙着黑巾,穿着深色衣裳。
身形清瘦,穿得单薄。
露在外面的眼睛,乌黑清亮,映出自己的倒影。
禾三儿眼珠子一转,
忽然将动作放慢半拍,低声道了一句:“是你。”
蒙面人似乎翻了个白眼,脚步加快,已然有越过禾三儿,冲出去的架势。
——拖太久,只会引来更多人。
只是,禾三儿虽打不过这人,少许再拖一会儿,总还是没问题。
更何况眼前人武艺虽高,却没有武器,手中力道也不是很大,伤不得人。
他牛皮糖似的缠上。
又是几个来回。
禾三儿清了嗓子,成竹在胸:“羽公子?”
蒙面人动作一顿,然后又几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
似是不想再纠缠,动作陡然加快,旋身飘至禾三儿身后,一记手刀劈下。
禾三儿却忽然停下脚上动作,不躲不闪,拼尽全力,矮身挤进蒙面人臂间。
只为掀开真面目。
——然后一头撞上了两团绵软的东西。
后颈一闷的禾三儿:“……”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
眼前的,赫然是一个女人。
——还是个很美的女人。
混着脂粉香。
黛成远山眉,眼是明秋水。
面若莲萼,唇似红桃。
能堪称是“一片无暇玉”。
美人被掀黑巾,慢吞吞开口:“公子,甚么公子?”
那声音也是美的,调高却不刺耳,清冷飘忽,转合间颇有股奇异的腔韵。
比起说话,更像是一种念白。
禾三儿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直到目光瞥见美人额角的花钿。
清透水纹六菱花,碧底蕊芯暗点金。
并不大,却极其漂亮。
——“金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