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 江白鸦听得有些愣了。
唐青崖却不再提, 转而将他扶起。
道:“为何作你师妹?”
——青崖扇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 大徒白玉,小徒素女。
沿袭传统,大徒名号白玉扇, 小徒使软剑,便号素女剑。
江白鸦道:“反正不过借个身份, 不是专程扮这个人, 想来想去,师妹是最好的人选——更何况,素女楼,本便是我玉京的第七楼,没有顾虑。”
而且素女向来安静,时刻戴着面纱,是神秘的代名词。
他又问:“师父先前所言, 是何意?”
唐青崖转身走回小亭。
道:“来。”
江白鸦依言跟上。
他想,事情有很多,一件一件慢慢来,慢慢捋顺才好。
唐青崖说:“坐。”
江白鸦坐在老头子的对面,视线无意间落于桌上。
一副白鹿青崖飞凤画。
——画风似是有些眼熟。
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来, 唐青崖便先问道:“你此回凤凰谷, 所为何事?”
江白鸦道:“知我十岁事。”
还没“觉醒系统”的前十年的事情, 他早已经记不清了, 就像轮转过的前几世一般, 遥远而不可闻,只依稀能记得个笼统。有关十岁那年的记忆,更是彻底的一片空白。
所以真要发生点自己不可知的事情,只有那段时间。
而自己当时“醒”来时,便是在这个地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凤凰谷中。
有青山绿水,有松花酿酒,有春水煎茶。
还有个避世而居的青崖扇,照料自己,收自己当徒弟。
往日懒得追,唐青崖也总是不提,江白鸦就从没有多想。
——如今倒是自问,这么奇怪的事,自己为什么没有追究?
明明自己从小是在宫里长大,怎么就会到了凤凰谷呢。
唐青崖目光落在画上,道:“可是在外面遇到了些事?”
江白鸦眸子也跟着朝下,答:“有人说我中过毒,我的血,似乎也有些别人所没有、不该有之物。”
“谁?”
“一个医者。”
“如何发现?”
江白鸦想了想,于是将事情一五一十、简洁明了地与唐青崖说了。
——唐青崖是他的师父,虽然不苟言笑,两人也没有寻常师徒间那般亲密,但到底不会有对他有坏心,所以说出来也无妨。
出乎意料的是,在说到孙家村时唐青崖并没有如何意外,反而露出了近似是了然的神色;直到江白鸦说到自己内力尽失,时常因那气味而不舒服,才露出了惊疑。
这就有点奇怪。
江白鸦说话的同时,目光半是落在老头,半是落在那画上。
忽然,他的脑海中电光火石间,似乎闪过了什么。
这水墨画风……
还有先前问自己为何与苻行舟在一起的语气……
是桐州那卖扇子的老人!
说着说着,江白鸦猛地抬起头,盯着唐青崖。
他问道,“师父,你去过桐州?!”
——自己的易容术本便是由青崖扇所传授。
师父技艺高超,拟出一个徒弟都认不出来的样子,很正常。
更何况,江白鸦也确实,从来不知自己的师父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也很正常。
因为唐青崖也不知自己大徒弟长大后的模样,亦不知二徒弟面纱下的容颜。
闻言,唐青崖有些赞赏地点头:“不错。那把汉宫秋月扇,用着可还顺手?”
江白鸦只道:“师父太过无情,叫我掏光钱。”
都认出是自己徒弟了,还不肯便宜些卖,叫人寒心。
唐青崖:“……”
江白鸦权衡了一下轻重缓急,决定先问清楚这件事,于是飞快拉回正题。
他问道:“师父已经知道那孙家村发生的龌龊事?”
只是口中虽是问句,心中却已肯定。
——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故意把他与苻行舟往东门方向引。
这样,才会恰好碰上红颜,碰上孙家村,碰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虫子。
唐青崖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道:“一月前我偶然出谷,在桐州,碰上一个攥着包袱、惊慌失措的小姑娘。”
“小姑娘十有二三,被我撞到,包袱散开,里面的嫩草掉了一地。她急了,吼,不要碰,这是要报官的证据。”
“报官?”
结合前因后果,江白鸦忽然想起了在孙家村时,三人那个男人的屋里,看到的小小的花衣裳。
还有上面那些污秽。
他了然道:“那小姑娘是被卖到孙家村的童养媳,是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疑题就有了突破口。
唐青崖静静看着江白鸦,点头,“她确实是如此告之于我。”
江白鸦眉头皱紧了。
事情似乎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草,应该就是那种他所见到过无数次的催吐草。
可……惊慌?报官?
通常来讲,只有当做了可能会导致受到伤害的事,才会“惊慌”;而只有旁人做了违反律令、劝说不得时,才会想到“报官”。
两者同时出现,那恐怕是匆匆“逃”出来,想揭发一些事情,再通过官府保护自己。
可最后出现在桐州的,只有唐青崖一个人。
那么……
“师父,她是否已——”
遭遇不测?
唐青崖道:“是。”
江白鸦沉默。
唐青崖闭了闭眼睛,道:“我没有想到。”
江白鸦依旧沉默。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是唐青崖没有实力护下小姑娘,而是唐青崖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护。
也没有那个意识。
梧桐林源凤凰谷,向来不问世事,谷主更是三十年不曾现于江湖,年轻一辈的人,甚至已经不知道了“青崖扇”的名号。
不入世——这个似乎是唐青崖严格恪守的底线。
所以他才会宁愿想办法给徒弟指方向,做引导,也不会亲自走一趟,查一次。
江白鸦甚至觉得,唐青崖此番出谷也不是为了散心,只是为了去看看他的大徒弟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给作死了,如果死了还得去捡一下尸体,带回来,不能落在皇家。
结果发现人没死,于是“偶然”撞见大徒弟,让大徒弟去忙进忙出。
唐青崖道:“世道不太平,会生出许多鼠蚁;而权位不太平,会导致天下皆乱,敌人相侵。”
江白鸦说:“我晓得。”
只是这声音,有些轻,有些飘。
——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死一般的静寂。
唐青崖忽然道:“白玉,我遇见那小姑娘、与见到你时,间隔不超过一天。”
江白鸦没明白。
唐青崖依旧仿佛顾左右而言他般,继续道:“你说,你去时,村中瘟疫横行,人已经死绝了。”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江白鸦。
江白鸦:“……?”
“!”
江白鸦忽然反应了过来。
对着唐青崖的眼睛,他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不可置信,又真实至极。
——那小姑娘会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却还不忘记死死背着一包所谓的“证据”,不可能是来告诉官府自己村中发生瘟疫,要尽快处理的;而一定是向吏员报官,抖出孙家村一些见不得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