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藻道，“你所虑甚是。只是怕也不好问。要我说，那一位也是够狠。人贬去北地不说，连书信也禁了，想传个消息都不能。旁的也罢了，好歹知道他一切平安最要紧。”

陆颐苦笑，“但平安二字，多少深长。只恨我不能亲自去看看他……可我是不能去的。若真要去时，也只有你同会融。只是即便要去，总也要有由头。”

榕藻深以为然，“贸然前去只为见于磐，定然要教人晓得端倪。若有人密报那一位，再深查下去，只怕不仅我们，连殿下都要有危险，还谈何大业。是以只能从长计议。”见陆颐仍有几分郁郁，便又续道，“你也不要太过忧心。待我想想法子。”

陆颐应了，一时对饮无话。眼看天已全暗，榕藻便送陆颐出门，一面又嘱道，“宽心些。若平日里得空，也来诊诊脉。”陆颐一一应了，方作别榕藻回了元熙坊。

重阳当日，秋光凄劲，霜天万里，红烟染林。一众官员随着皇帝到得山顶，共赏奕京秋色。过得盏茶时分，皇帝便道，“这样秋景顶好是不要辜负，朕也不欲众卿拘束，不若你们便四处随意走走罢。朕有些乏了，便同元君在此处饮茶歇息。”众人闻言如何不晓得皇帝是想同甘棠元君独处，便皆谢过皇帝，三三两两去了。

陆颐本无甚心思赏秋，更加无甚心思应酬，是以只择了条人少的路，缓缓向半山行去。一路落叶纷坠，随风而下，这样渐深秋意看在陆颐眼里，只觉颇为萧索，不由暗自一叹。不知走了多远，只觉隐有人声，陆颐便停了脚步，向前望去。

前方便是岔路口，再向前行，乃是半山处一条环山路，羽林骑便守在此。陆颐本自疑惑何来语声，遥遥却见不少人影，皆是寻常百姓装束，面上神色亦悲亦喜。看那些百姓时，大多上了年纪，也有年轻女子。陆颐不胜唏嘘，转而又思及羽林骑虽要驻守，却仍能同家人有片刻相见之时，自己同林渐却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一面，不由心下生悲。本自默默，却闻身后有脚步声渐近，便掩了神色，转了身来，一望之下，却是方中同白羽。

两下见了礼，白羽先道，“我去前头看一眼，定之不必陪我，你们说会话罢。”陆颐同方中应了，见白羽去了，方中便笑，“陛下赐的**，陆大人怎的不戴？”

陆颐低头一望，那**果然哪里还有半点踪影，便道，“想是方才一路走来未曾留意，不慎落了。”又见方中亦未佩**，便问，“那方大人又是因何不戴？”

方中道，“下官品级终究不够，陛下虽允了下官随先生同行，可也只是同行而已。下官是未曾得赐罢了。”

陆颐便慰，“年少登高意气多，**不插也风流。何况陛下纵赐了**，不过也是应景罢了，又哪里会真的在意众臣是否戴到最后。方大人不必介怀。”

方中似笑非笑，“我介怀？——屈轶不生神豸死，结茱为佩欲如何。”

陆颐闻言颇意外，正欲开口，方中却转了话头，“重九又如何是只有**的。陆大人瞧那些百姓，大多皆簪了菊花呢。”

陆颐依言望去，不知为何，竟觉得一个背影颇为熟悉。他一时想不出

，再欲细看时，白羽已悠悠踱过来，“差不多了，回去罢。”

此时那女子亦恰巧转身，腰间彩缯随风飘荡。虽未见得侧颜，鬓边一朵娇艳黄花却格外显眼。陆颐心下一动，还要看时，白羽已问道，“怎么，陆大人还有事么？”陆颐忙道无事，随白羽一同去了。

直到旬休后，陆颐方晓得方中语中真意。皇帝明面上一直不动声色，暗中却安排了近十处官员调度，只待朝会上告知众臣。陆颐细细分辨了片刻，所涉官员竟大多都在南郡，思及前事，不由心中一动。余光望向白羽，白羽却只是沉吟，半点看不出态度。有官员细问时，皇帝解释一番，倒全绕回定等一事上。陆颐再望楚王时，神色虽如常，右手却略动了动。陆颐心下了然，当值毕便向元照坊去。

掌灯时分陆颐自楚王府归，更衣毕阖目靠在桶沿，思绪却不宁静，总是纷乱，零散想了颇多。夜间天寒，浴水凉得快，小杉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面向桶中续热水。

热水一浸最是解乏，陆颐神色不由稍稍缓了下来，顺口问道，“什么曲子？此前倒未听过。”

小杉笑道，“我今儿同小柏收拾大人新买的书，那本《唐宋词选》里头有首韦应物的《调啸词》，有好几处回环，实在有些意思。我怕以后忘了，想着编成曲儿，倒也好记。”

陆颐道，“那《调啸词》本是悲凉语意，如何能用这样轻快的调子？有些不妥。”

小杉道，“大人说得是。我再想想别的法子。”又添了些水，一面苦恼道，“我总是记了忘，忘了记，这些年算下来，到底也没记住多少。大人怎就能记住这许多？”

陆颐忍俊不禁，“你要举一反三，便能多记些。譬如韦苏州这首调啸词，苏子由便有首来仿他。那书里想是有的，过会你去看看。”

小杉应了，待陆颐浴毕回了内室，便兴冲冲去寻那本《唐宋词选》。不一时寻到了，便来问陆颐道，“大人，是这首么？”

陆颐颔首，小杉便念，“归雁归雁，饮啄江南南岸。将飞却下盘桓，塞北春来苦寒。”忽而觉出不对，觑着陆颐神色，愈念声音愈低，“苦寒苦寒寒苦……”

有什么乍然闪在脑海。

陆颐倏然转头，直直望向案上。摆案的菊花犹未撤，花瓣细细密密，是同重阳那日所见如出一辙的黄色。

——却并非所见那般单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