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三月, 道路两旁的柳梢上已泛出点点新芽。还未及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节, 没有阳光的午后, 风卷起地上细尘,剐过人脸,依旧料峭。
但这丝毫不影响行道之人面上的春风得意。
霍东来一身青灰道袍, 手执拂尘, 形如松鹤。一张周正的面皮上留着三绺长须,竹簪扎起的发乌黑如墨,鬓角却是尽染霜雪的白。与眼角的纹路一起, 让他平添了几分看淡红尘的飘逸。当然,如果忽略鞋上的泥泞以及衣摆边的草屑的话。
“师父, 还有多久才到大梁城啊?我真的走不动了。”一旁的小道童显然道行没他那么高,菜色的小脸眼圈深沉,走路也东倒西歪的, 一看就是数日奔波饮食不周睡眠不足。“我好饿,也好困……”
见男人没答话, 仍旧步履风尘地赶路, 小道童不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管了, 不管了……师父您走吧,我就在这哪也不去。到时候乞讨也好,被人贩子卖了也好, 反正我死也不会再赶路了。”
霍东来身形一顿, 刚要出言喝斥, 忽然肚腹中传来一阵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咕噜声。他轻咳,一挥拂尘扫去之前的尴尬,淡声道:“再走一段路,等到了下座城池,便找家茶馆休息一下。”
“真的?!”小道童生龙活虎地跳起来,眼里亮晶晶的。“那我们快走吧,师父您可不能反悔。”
“对了,师父,难得要花钱,喝茶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到酒楼去吃些好的吧。徒儿,徒儿都不知道肉长什么样子了……”小道童嗫嚅着,不时还吞吞口水。
“没用的东西,为师平时怎么教导你的?修行讲究清心寡欲,小小年纪就贪恋口腹之物,将来六根不净,还怎么成就大道?”霍东来面上痛心疾首,嘴里义正辞严,心里却叹道:“若非囊中羞涩,老夫又岂会……唉,许久未见荤腥,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来两猪头肉也好啊……”
魏国某边境小城中的一家茶馆。日暮黄昏,路上行人渐渐稀少,酒肆茶馆的生意却正式热闹起来。
霍东来掰下一块已经变得干硬的烧饼,不动声色地饮下第五杯清茶。这也是他选择茶馆的原因,在这里只要付了茶叶钱,就可以无限续水,歇一天伙计也不好说什么。若是进了酒家,菜一吃完小二可就要收拾桌子赶人了。
“啪”一声惊堂木响。
在一旁打着瞌睡的小道童鼻涕泡都被吓醒了,惊惶地向四周张望。“怎么了,师父?是我们付不出钱,又要被人家赶出来了吗?”
“睡你的觉去,少跟我在这里大惊小怪。”霍东来嘴角抽了抽,“这是茶馆又不是客栈,茶钱都是先付好了的。说个书而已,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哦。”小道童应了一声,小声嘟囔道:“住客栈您也要住得起呀,偶尔睡个大车店都付不起钱,我这还不是被赶怕了嘛。”随即不等霍东来脸色再变,兴奋道:“今天居然有说书先生来?太好了,可算有故事听了!”
“……那唐王当真阴毒,席间埋伏了刀斧手不说,还在酒里下了剧毒,致使公主回营后毒发昏迷,不能理事。而他们则趁此机会,命公输家摆出天罡三十六机关大阵,妄图做困兽之斗。正当我军前方受挫,军心不稳之时,公主不顾体内剧毒,挺身而出。单枪匹马冲入敌方阵眼,又施展缩地成寸,于数日内辗转千里,彻底击溃了唐国最后的屏障,迫使唐王投降。”
霍东来又抿了口茶,鼻子里哼出的气把茶汤上漂浮的叶子都吹到了一边。“缩地成寸?哪有这样的法术?凡人真是愚不可及,江湖道士胡诌的话也信以为真。”
台上的说书先生也放下茶杯再次开口:“城破那天公主立于城前,后面是我大魏浩浩铁骑。唐王吓得屁滚尿流,正要开城纳降。岂知他那小女儿却性子刚烈,身着缟素毅然跳下城楼,竟以身殉国。”说到这,老先生用扇子扇了扇口,故意卖了个关子。“说起这位上官公主,与我大魏公主还有些渊源。老夫也是偶尔闻得这段风月往事,不知各位看官可有兴趣?”
台下立马有人叫好:“公主的故事,我听得多了,可没听说过这一段。老先生尽管讲,说得好了本大爷重重有赏。”周围应声附和的人也不少。
“不就是她俩曾经是一对恋人嘛,装什么玄虚?在下就不明白,既然葛卿有缩地成寸那么大本事,怎么还会让上官荇跳城身死?若不是你们魏国人吹牛,那就是葛卿性情太过凉薄,竟置爱人的生死于不顾。啧,身为一女子竟如此薄情寡义,当真令人佩服。”声音不大,但在一众叫好人群中如此不合时宜地响起,也就格外突兀了。
“丫的,这货哪来的,竟敢说公主坏话?”有人暴怒道。
“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敢对公主出言不逊,就是公然藐视我大魏国威。都被人家欺负到头上了,是魏国男儿就上啊!”
“对,打烂他的嘴,看他还敢辱骂公主……”
一阵拳打脚踢,外加桌椅碰撞的声音。“我是京城来的……蛮夷,你们这些魏蛮子,快放开我……啊……”随着一声惨叫,之前那个人声戛然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诸位莫急,此人的事本掌柜自会处理,桌椅钱也不用赔了。”一慈眉善目的老者如是说。
霍东来早在争端开始时就带小徒弟偷溜到了安全的地方,此时他背上冷汗直冒,心道幸好没把之前的想法说出来。不过此事也可看出,葛卿在魏国本地果然威望极高,也不枉他千里迢迢投奔到这个地方。
“师父,那魏国公主是谁呀,很厉害吗?”小道童缩在墙角捂住耳朵,一边还时不时地向外面偷瞄。“诶,师父,你笑什么?”
霍东来收了嘴边小人得志的笑,捻起胡须做高人状:“这位魏国的葛卿公主乃是蛟龙转世,非同凡人。据为师掐算,此地近来龙气环绕,乃王者之气。魏国将来国运不可限量。待为师献了此宝,被人家奉为上宾,咱师徒的日子就好过了。”
“龙气?”小道童若有所思,“唐国上空那天出现的那个?那不用您算我也看见了呀。至于宝贝,师父您该不会说的是那片烂鱼鳞吧。上次您献给燕王人家不要,还把咱爷俩给打出来了。师父您能不能靠点谱呀,我可不想被再打一顿。”
“哎哟哟,您老轻点,别揪我耳朵……”
“口无遮拦,将来惹祸上身怎么办?罚你今天晚上不许吃饭!”霍东来一贯信奉严师出高徒,觉得自己这样并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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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葛卿已经在那里跪了三天。
紫带蟒袍的君王面容疲惫,眼色复杂。“王妹,你要孤说你什么好。孤都说了,你请奏之事,如保留唐王玺印以及将王室那二位按国礼安葬,本在情理之中,孤也都应允了,你何苦又在此长跪不起?”
“葛卿,你是不是非要,非要孤跪下来求你,才肯起来?”葛洪有些气急败坏了,不仅是为了葛卿的身体考虑。她已经在这朝堂前跪了三天,文武大臣都看着,让他这个当君王的情何以堪?
“葛卿在此,是自觉所做之事愧对庙堂,故长跪以谢罪,时辰到了自会起身。”葛卿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依然恭敬低垂,语声平淡:“王上万金之躯,自不必与罪臣一起。您若执意如此,葛卿便只能以臣子之礼继续跪求,直至王上起身。”
“你!”饶是葛洪涵养再好,此时也不由得怒了。“罢了,罢了,孤也管不了你。”沉声对一旁的内侍吩咐道:“好好看着,待公主一起身,便把她……”咬了咬牙,“押到寡人的御书房。”
几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