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曲乐制式单调, 空有气势却无情趣, 听久了便让人心生乏味。
葛卿半倚在一棵玉兰下。光线透过来, 将枝叶斑驳的暗影密密麻麻地堆积在她一袭长裙上。被浓荫笼罩的单薄身影萧索而落寞,似一瓣飘零在地的残红。
绿草茵茵,韶红艳艳, 蜂蝶翩翩, 莺歌声声。满目桃花,遍地芙蓉,人面与娇花争妍斗艳, 相映成红。目之所及,紫陌红尘, 芳华无限好。
红墙碧瓦的金殿依旧恢宏,宫闱深处的角落仍照不进春光。年初,先帝驾崩, 大晋皇宫里似乎并没什么变化,耳昏眼花的老内监还守着洗衣坊那扇年久失修的后门。东宫空了, 只不过原先的主人并没有坐进本该属于他的金銮殿, 而是举家迁到了塞北。而龙座现在的主人,却是原先统率六宫, 在朝臣中深受爱戴的贤皇后。新帝登基那天,寒意尚且料峭,御花园内的花朵却在一夜间尽数开放。传说是听闻女皇登基, 上天特命百花仙子下凡前来庆贺。
天意使然还是人力为之, 这些都不重要。不过御花园内万花争艳的奇景却是现实, 于是龙颜大悦,遂临时将这群芳盛宴改在御花园举行。
女儿家本就爱美,又恰逢这难得的皇宫盛会。到席的王公贵女们多少存了点攀比的心思,一个个浓妆艳抹,赛比桃李,艳若朝霞。
媚俗。
三月的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丝流云。日轮燃烧着琉璃色的天幕,光矢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灿灿金红。
刺眼。
万紫千红也好,乱花渐欲也罢,她只想在这障眼浮华中寻到那一抹清雅的白。只可惜造化弄人,天公都不作美。时令的变化让原本应在此时盛开的玉兰过早凋谢,枯褐色的枝干强撑起一片浓郁荫盖,少了俏丽白花的点缀,墨霭中只余一团愁云惨淡的绿。
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可新帝登基似乎觉得白色不吉利,葛卿记得园中本来有一株品相不错的白海棠,现在也瞧不见了。花亦非花,何况人哉?
葛卿喝了口手中清茶,苦的。
上好的苦丁茶,茶汤清香,苦涩异常。葛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这茶的,只是在上官荇走后,她再也没饮过酒。兴许,是没了酒伴的缘故?
葛卿自嘲一笑,开始竟真的有些甜:阿荇从不是她的酒伴。那人不仅自己不会喝酒,还每次在她有那个意思时佯装嗔怨,害得自己只得把珍藏了多年的佳酿偷偷藏到十五那里。只是……
当那个中秋夜晚她挑动齿关,诱骗着那人将自己口中浆液饮下,她就与她约定,要一起喝下父王当年为她备作合卺的那坛女儿红。今生今世,唯卿一人,同饮此杯。
美酒一杯谁与共?往事旧欢时节动。
嘴里的苦涩渐渐溢到唇角。她们,终归没有等到共饮的那一天。
葛卿还记得自己喝的最后一杯酒,那是一杯好酒,也是一杯毒酒。她至今都不敢确定,自己当时在明知酒有问题的情况下还一饮而尽,究竟是为了打消疑虑让对方安心,还仅仅只是赌一口气?就像她们发生争吵的时候,自己总是先假装服软,然后很是恶劣地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正确。
唇边的弧度渐渐收敛,之前的苦涩也随着这个动作逐渐回拢到喉间,浓得她难受。不论起因,自那杯酒以后,一切都变了,像一匹脱缰的烈马,朝她完全没有料想过的悬崖一去不返。
兰世子死了,阿荇也随他而去。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雪地上极艳的让人不敢逼视的红,并不是熟悉的素白。
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可眼前那群莺莺燕燕的庸脂俗粉,又有哪怕半分那个清绝丽影的轮廓?物是人非?她倒是希望……但满目的斑斓春意,却去何处找寻那抹令她魂牵梦绕的素雅淡然?
当物非物,人不在,心之所向再无外物寄托,情感便如漩涡里的萍叶,纵然粉身碎骨也不得出。
葛卿缓缓闭眼,漫天朔雪瞬间充盈了她整个世界。劳魂役梦算什么,只要能再碰触到印象中那个身影的一丝半角,她宁愿自己的心在这似真似幻中饮鸩止渴。
单调的宫乐声乏味却并不嘈杂,这世间,最纷扰的还是人言。
“哎,树下那个穿红的,你们看到了没有?”
“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哼,那人谁呀,这么不合群,一个人缩在个树荫底下装清高?”
“我也是刚刚从旁边偷瞧了一眼,你们猜她是谁?”女子的声音低了低,却难掩话语中的兴奋。“葛卿呀,居然真的是她……”
“魏国公主葛卿?不会吧,她平时不是挺嚣张的吗?怎么会……”
“嚣张?哼,一个敢对自己爱人下毒手的家伙,居然还有脸出现?传闻魏人冷血嗜杀,果然不错。”
“啊,那她逼死唐国公主的事情,竟是真的?我听说她俩挺相爱的呀……”
“当然是真的。杀妻证道你们听说过没有?葛卿早年是有些修行底子的,想必她干的就是这个勾当……”
“啪”瓷器碎裂的声音不大,但距离如此近,足以遮盖远处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耳朵里还是传来几声鄙夷厌恶的“薄情”、“无耻”、“丧心病狂”……“阿荇,她们说我杀妻证道呢……”葛卿轻笑,定定看着衣服上那滩水迹。浸湿的红衣颜色深了一大块,就像那天在雪水中融开的血。
上好的茶叶总是会回甘的,这苦丁茶也不例外。喉间的甜意仿佛带着血腥味,让她很不舒服。“若我证得大道就能有无上法力来救你,那么,’杀妻证道’又何妨?”
葛卿捏起衣服上沾着的一片茶叶放在嘴里,想要盖去那令人反感的甜。她再次闭眼,唇齿磨动间,无尽的苦涩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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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青草和湿泥的气息加重,算不上好闻。葛卿豁然睁眼。
风云骤变。
刚才还澄净如洗的天空陡然倾覆,似压上了一块布满青苔的黑石板。沉沉云霭凝滞成实,积蕴着引而不发的浩浩威压。滚滚闷雷虽还未发出惊天一击,却也足以碾碎场间的浮华笙歌。
狂风铺卷,桃红柳绿被摧折起来跟枯枝败叶也没什么区别。刚才还千娇百媚的公主们全都瑟缩成一团,手足无措。既不甘心留下,又不敢在上面那位还没发话时就此离开。
终于,有人动了。曌帝起身,负手而立。她的身形不高,却屹然如一座挺拔山川;她袍袖轻拂,之前的风便臣服地鼓吹起那明黄色的衣摆;她昂首,目光湛然有神,似吸尽了那始终不发的雷霆。双眉向鬓间延展,奋然如一对振翅高飞的翼。
“镇西将军何在?”她开口,清冽如九天凤唳。
“末将葛卿,听候陛下差遣。”葛卿俯身,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政权交替使辞呈搁置,她还是大晋的三品镇西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