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的官道很宽, 并行两辆四马驾辕的马车都没有问题。不过八匹玄色牡马齐驱的声威实在过于浩大, 因此照着主人的意愿, 两车一前一后,依次第缓缓而行。
葛卿坐在华美的金车里, 一身衮服繁纹重绣。说来奇怪,上好的云锦缂丝,面料轻柔考究,葛卿却觉得这一身衾袍竟比玄铠重甲还要沉上几分。胸前团团的压花暗纹仿佛都刺在了她心里, 领扣紧得她透不过气。
御赐的仪仗自是不凡,从马匹到随侍,无不训练有素。三百虎贲步履沉沉, 大辂的轮轴有节奏地碾过青石路面,辕上的黑马自始至终没有打过一个响鼻。迤迤而行的车队不是没有声音,只是整齐划一的响动太过于规律, 便让些纷杂的声音漏了进来。
葛卿不明白, 她这车驾的既非龙蛇又非虎豹, 也没有披着石兰结插桂旗, 普通的由黑马拉着的朱辕雕车罢了,怎么就变成了本国子民口中的仙驾神辇?魏人好谈夸。虽然天子的威严在这些诸侯国百姓的眼里远不及自家王上,但朝廷的封赏真正下来,他们又一个个与有荣焉。
“一国二公”, 这是在葛卿耳边反复嗡鸣的一个词。魏国民风如此, 她无法堵住悠悠众口。况且三人成虎, 说到底还是在于听者有心。她倚在厢壁太久, 冕冠已有些不正,重新肃了肃,叹口气换了个姿势靠着。
大梁城外,葛洪已率一众鸿胪寺官员等候多时。
这赤舄底也不知是用什么物料缝制的,触感飘忽,踩在地上总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葛卿看着朝自己行平辈之礼的葛洪,神情复杂。她注意到了,王兄袍袖底下的蟒纹,是四爪的,与自己一样。
“虚衔而已,大朝礼崩乐坏久矣,王兄实不必如此的。”待葛洪执了她的手按诸侯王来访的规格同游大梁城时,葛卿终是没忍住。
“王妹不必介怀。虽说你我兄妹情谊非常,可如今王妹身份毕竟不同以往。当着外人的面,有些规矩还是要讲的。”葛洪语气疏朗,侧着的笑脸看不出情绪。
“哈哈,不说这个了……过几日便是王妹生辰,到时候镇远公可要在寿宴上多喝几杯,莫要负了寡人一片心意啊。”
* * *
葛卿背靠着树干,斜坐在一根香樟枝上。这株香樟生得很高,即使不在顶端,也能看清整个太尉府的全貌。水榭歌台,沙地校场,各种景致尽收眼底。以及,门扉处的一点红。之前魏王要为她新建一座镇远公府,被她以太过耗费拒绝了。作为妥协,太尉府的大门还是换成了九锡中的朱户,否则无法彰显天子的圣恩隆宠。
雕栏玉砌今尤在,只是朱颜改。可她这旧颜,似乎改得更鲜亮了点。
树叶间传来窸窣沙沙声,葛卿伸手,指间果然有异样的流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奈何树本欲是要静的,恶的,从来都只有那东风。
“起风了……十五,你站那么高,不怕冷吗?”
当晚,太尉府有客上门。意料之外的贵客,情理之中的造访。
毕竟是从小怕惯了的人,葛卿在看到那张姿容端丽,风华犹存的脸时,心里还是不可自抑地顿了一下。她倏而一笑,随意却并不亲近。“郡君此次前来,是以何种身份?大司农还是卿儿姨母?”
文淑华不愧在宦海沉浮多年,脸上笑容愈加温和慈爱,语气里却带了些无奈嗔怪:“怎么?出去了那么久也不记着回来一趟。姨母想你了,过来看看,卿儿还不乐意了?”
“你这孩子也真是,居然清简了这么多。”话里的疼爱怜惜,倒确也是真。
“那姨母请上坐,卿儿亲自给您奉茶。”葛卿急忙转身去取桌上的茶具,避开了那只即将摸上她额头的手。官服中正平和的广袖带将起来,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上好的雨前花茶,性温不凉,您老胃不好,喝这个正合适。”
文淑华轻揭茶盖,馥郁清雅的幽香瞬间溢了满室。淡色的茶汤上漂了几朵玫红,娇艳的色泽似乎让茶香也浓郁了几分。她只是微微碰了碰口沿,唇上沾上些许湿意,笑道:“卿儿还真是细心,竟晓得姨母我喜欢茉莉。瞧这茶汤配的,着实不输于任何一个王淑贵秀。以后谁要敢再说你只会舞枪弄棒,姨母第一个不答应。”
葛卿差点被碗里的茶汤呛到。司农府里那几十亩茉莉林,每年开春都长得极盛,自己若还不知晓姨母喜欢茉莉,都枉费她几次在林中被熏得迷失方向了。至于说她只会舞枪弄棒,一直都以这种眼光看待自己的,不正是眼前的姨母您吗?
“不过我这个老人家的身子还不至于那么虚弱。虽有些寒凉,可若论甘爽清冽,当属明前龙井。”
“今年上贡的新茶应该到了。王兄不喜欢喝那个,姨母若是想尝,下次进宫卿儿便去向王兄讨要一些。”葛卿低头又喝了口茶,蒸腾的水汽氤氲了睫羽下的情绪。
“卿儿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本就有资格亲自将这些贡品直接赏赐到我这个老人家手上?”文淑华眼尾的笑意依旧温柔,发上的云髻却在烛影晃动下更显高耸。“己身之物何故再转手他人?你莫要忘了,炀王当初定下的继承人,究竟是谁。”
“如今女帝登基,馆陶以太女身份入主东宫,你也已然被封为一代女公。由你承袭葛家爵位于礼无碍。炀王时未到的东风,已经来了。”
门外应景地吹进一阵风,撩乱了烛火。灯影很招摇地闪耀了一瞬,复又沉寂下去。
葛卿静默不语,仍是小口啜着茶水。末了凉凉开口,淡得如同今夜的月光。
“还有谁?”
没头没尾的一句,可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文淑华了然开口:“周太傅为首,我和钟司空,以及廷尉府的那位。地方上几个大郡的太守。至于军队里都是你的人,这点不需要担心。”
葛卿心绪很是复杂。果然就是那些自己想顶撞,却又不得不尊重的老家伙,看来祖父当年早有安排。虽说父王在得知她无心王位时就有意无意地冷落了这些势力,可如今……一次还不够吗?当真是人心不死,贪心不足。
文淑华自然体察不到葛卿的真正心思,语声都有些激动,隐约随着灯火轻微跳动。
“若魏王不从,宫里那边也有我们的人……”
一声脆响毫无征兆地响起。
葛卿随意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多年积攒下来的杀伐戾气随之前瓷片的乍裂尽数迸散开来。文淑华不及反应,已经收了声。待要再开口,却发现喉咙竟不受自己控制。
葛卿剑眉凌厉,丹凤眼里都带着锋。文淑华向来对礼数尊卑看得极重,被小辈这样冒犯自然不舒服。可除了脊背上渐起的隐秘薄汗,全身再也生不起一丝东西。
“姨母如今怕是已过了不惑之年吧?”
葛卿就那样目无尊长地打量了自己姨母许久,突兀问道。
“嗯?”